白海環視一周,自己好似立在雲端,卻又跟爬雲術的感覺不同,雲朵水汽皆簇擁著自己,無需借力就可肆意遨遊。
好奇地抬起手來,竟化作了一隻青黑四指大爪,又扭動身軀,雲層中只見一條三百逾丈的黑蛟翻滾,獨角黑鱗,牛首鱷吻,蛇身魚尾。
白海張嘴昂鳴一聲,沉悶如雷,他這才明白自己正在經歷水君蛟生中的一瞬。
驀地心有靈犀,他從烏雲中探出頭去,此刻暴雨如注,蒼茫地上水澤遍布,無數生靈正在大聲呼喊,跪伏在地痛哭頓首,而那磅礴水潮卻只顧前湧。
這是......蛟龍走水?
白海不禁想到,龍種為天地所鍾,是異獸裡最為拔尖的一等,更是萬般生靈中極為罕見的生而明性,可感靈機。
故其無論是納靈為氣,參悟仙道,還是錘煉肉身,搬山填海,均勢如破竹,進展飛速,遠非人族可比。
而‘蛟龍走水’,正是種符圓滿的龍種,以一身道行天賦引動水勢,進而開辟河道,勾連水網,以此心合天地再晉升丹成的必經之路。
明悟此點,白海幾乎控制不住內心狂喜,水君定然走水成功,否則如何晉升真人?此刻是貨真價實的丹成感悟,世間幾人能有這般機緣!
他蛟軀攪動雲層,如一道青黑雷霆若隱若現,就要駕馭著無數湍流前行,撞開一條嶄新河道。
不對,我好像忘卻了何事?
白海心有不安,緩緩停下蛟身真氣運轉,他再次垂目望向大地,耳中終是聽到陣陣微弱聲音。
“老天爺,已下了三月暴雨,地裡莊稼全被淹死,求您開眼,留給我們一條生路啊!”
這是一赤足老農癱坐在田地裡捶胸頓足。
“阿媽,我好冷,屋子的水什麽時候才能不滴下來了?”
“囡囡乖,你阿爸正在修補屋頂,咱們很快就能暖和起來......”
渾身顫抖的女子輕輕將懷中女童擁緊,身旁是熄滅的火種,屋頂上一瘦弱男子披著鬥笠,懷抱茅草,在狂風暴雨中身子被凍得通紅。
“若是我等有罪,就請上蒼責罰我等即可,勿要連累萬千生民,勿要連累萬千生民!”
粗糙泥土祭壇上,道士做法,一位身著紅袍官服的中年男子仰頭望天,憤聲怒吼,頭頂官帽已被大風卷走,披散滿頭花白,他身後是一片跪地不言的官吏。
種種景象映入白海眼簾,讓他一時沉默,不是的,不是這樣的。
他雖有種符圓滿修為,但怎能號令數千裡的暴雨,他不過趁勢而起,借此機會走水得道而已,這是天災,並非人禍!
“不應怪我,不應怪我......”
白海口中喃喃,他已經忘記這不過一次問心,真個以為是自己在駕馭走水。
黑蛟頭頂獨角顫動,白海又聽到一道肅穆嗓音傳進耳中: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禍事非因你起,你何必在意?
時節更替,滄海桑田,這些生靈不過數十年後又會長出,如同地裡燒不盡的野草,
不若馭水而起,撞山開河,成就大道,展望仙人!”
這聲音言之鑿鑿,如同口含天憲的神君一般,就要讓白海折服。
是啊,大道獨行,我既未害他們,又為何要救他們,生靈性命與我何加焉?不過造化弄人!
他感覺念頭通達,渾身真氣雀躍,近乎要揉成一顆丹丸。
可眼前又出現一道玄妙身影,他帶冕著袍,燁然若神,正是丹成真人玉成子的陰神模樣,他滿臉欣慰地看著白海:
“我宗嫡傳,終是要成就仙人了嗎?”
白海癡癡望著對方,兀地身形一頓,玉成子早就身死道消了,這是他親眼所見,怎能有假?
可玉成子八百年德行,為何會落得此般下場?
緣因不正是他罔顧生靈,一意獨行,欲要祭三千裡福地於己身,哪怕銀巳蛇不曾出手,他又怎個能成?
大道無形,並非是心善之人才能成仙,成仙者,不過堅守本心耳。
或是易怒,或是憊懶,或是正氣,或是淡然......
以本心得道者,便要用本心成仙!
白海一雙蛟目中靈光愈發明亮,他想到了更多。
是那場洪災中流離失所的鄉人,是山門裡苦苦求道的仆役,是羊山城外為母殺狼的少年,是烏雪草原舍身誅魔的金風子,是錦藥商會裡茫然無知的幼童......
他真切感知到靈台清明,蛟軀氣勢上湧,數千裡水汽拱衛過來,白海於烏雲深處大笑道:
“大道不辯本心而受之,大道於我何加焉!”
蛟首一張藍符升起,此乃行雲布雨符,是龍種中最為常見,亦最為正宗的真符。
此刻藍符消散,沒入蛟身,萬萬千千道水汽虔誠湧入,數千裡水澤匯成一條大江。
白海終於自在翻滾百丈蛟軀,渾身真氣凝成丹丸。
大江緊隨其後,繞開無數生靈,淌出一條寬敞河道。
“青天將傾,我便回天,此即我之本心也!”
暴雨停歇,雲開霧霽,無數生靈喜極而泣,大地上生機勃發,可見一條玉帶般的清澈河流蜿蜒。
“從今日起,此江名清,我便是清江水君!”
......
白海茫然睜開雙眼,心神仍沉浸在操縱數千裡雲雨的玄妙之中,卻看到眼前現出一根六丈紫色玉柱,其上纏繞一條黑蛟。
黑蛟遍體鱗傷,偶有蛟血滴落,於地上砸出一個深坑,他渾身又被朱色鎖鏈捆住,不能動彈絲毫,此刻蛟首看向白海,目光柔和:
“好一個‘大道不辯本心而受之,大道於我何加焉’,小友,你做得很不錯。”
正是走水中所聽得的那道肅穆嗓音。
白海心神歸位,立刻就明白此蛟便是四千裡清江水君,於是恭敬彎腰作揖回道:
“靈藥弟子白海,見過水君。”
‘嘩啦啦......’
似有鎖鏈落地聲傳來,白海一怔,抬頭只見黑蛟身上朱鏈掉下, 蛟龍順著玉柱而下,落地化作一名玄袍中年,面容滄桑,神色疲倦之極。
他走到白海身前,將其身子扶起,不住輕拍白海肩膀,笑著說道:
“九年心魔,一朝破除,正是白小友一語將我喝醒。”
白海嘿嘿一笑,面對水君誇讚,他還真不知該怎個回答,又見對方單手輕揮,眼前出現兩張光幕。
一者裡面只見一黑蛟戲水,神情開心,不住含水噴出樂此不疲,白海心裡暗笑,這應是肥虎道童。
一者可見黑蛟穿梭江中,正在召集無數水族,似要自號為王,這估摸就是青淨子了,不曾想這位真修也沉溺在問心之中,看來山門覆滅,讓其對偉力追求更甚啊。
白海一邊想道,又聽得身旁水君緬懷開口:
“這兩位亦是道心通明,知曉自己所為何事,從這雜念中脫身不過時間功夫,
反倒是我自詡堅韌,五百年前走水之時只顧開出河道,冷觀生靈塗炭。”
他看向白海,眼中有淚垂下,
“那場走水,死去一百三十一萬七千五百八十六位,
我自認冷漠,卻不夠無情,依賴龍種天資成就丹成,仍心有不安,
才號為清江水君,治理河道至今,想以此贖罪,卻被銀巳蛇抓住契機,差些就給我種下心魔,釀成大禍,
今日始知本心之論,小友助我回頭,還請受我一拜。”
說罷,他深深彎下腰來,鄭重拱手。
白海連忙側身避開,一時有些措手不及,卻陡然發覺小劍一動,似乎與見到羅寒魂靈時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