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海心裡腹誹一句,也未真個說出,哪怕這灰衣僧人苦風仍是未展現半點兒神異,他也不敢真個小瞧了對方,畢竟此地叫做‘舍離古刹’,這苦風又是唯一的僧人。
苦風歎息一聲,坐在了黑石階梯上,掃帚被其放在了一旁,他輕輕捶打著臂膊,似是極為勞累,好一會兒才慢慢開口:
“石橋上人來人往,她隻記住了打漁少年,忘了默默修繕的石匠;
白蜘蛛將被渴死,她隻記住了救命的甘露,忘了吹來甘露的清風;
公主被囚禁深宮,她隻記住了吟詩作對的才子,忘了為其賣命的死士。”
白海聽完,心裡一樂,不曾想還是個三角關系,又見到苦風看向自己,不由有些疑惑,看我做甚,我不當舔狗的。
苦風又看向白珠離去方向,臉色無悲無喜,繼續淡然道:
“斷掉凡俗,舍去情根,方能逃離樊籠,修出無垢佛心。”
白海後退兩步,眼神微眯,此話他曾在田廣口中聽聞,正是那佛門中所謂的‘斷舍離’修行法子,原來‘佛魔’落在了這不起眼的灰衣僧人身上。
“甘露貪戀權名,斷不掉凡俗,白珠用情至深,舍不去情根,我無甚法子,隻好淪陷在這樊籠,如何也修不出無垢佛心。”
苦風似是歇息夠了,站起身來,拍了拍身上灰塵,對著白海唱了聲佛號,雙手合十道:
“三世循環無數年,結局早已注定,哪怕施主不曾開口,白珠同樣會去尋甘露,斬不斷放不下,下次睜眼,我又成了那石匠。”
他深深行禮,露出頭頂六點戒疤,
“苦風與我佛無緣,次次輪回,早就看透,只是遺憾愧對寺中,
雖不知為何來的是道家施主,但仍望施主不吝出手,斬去佛魔,渡我一渡。”
‘舍離古刹’是某個佛宗給弟子修行斷舍離法的秘境?
從苦風話中,白海不難得出此論,莫非是那‘無心寺’?
可按田廣所言,無心寺距今已有數千年,這苦風能在舍離古刹中輪回如此之久,難不成是位羅漢?
可羅漢怎還需修出佛心,這也說不通啊......
白海心思急轉,卻如何也想不明白,只能將心中不解暫放一邊,順著苦風話語說道:
“我該如何行事?”
苦風終是露出釋懷一笑,開口道:
“入了此中,小僧佛心一化為三,歷經無數輪回,如今我入魔最深,白珠其次,甘露最後,
所幸小僧仍可自絕,只是白珠甘露二者需要施主出手,它們雖有造化,卻從未修行,待到時機成熟,如何斬之施主一眼便知。”
說罷,他朝白海頷首,盤坐於地,垂首低眉,口中誦道:
“大日如來,光照三千界......”
不多時,他渾身乾枯下去,成為一具皮包骷髏。
白海察覺到小劍輕動,便抬起手來,一道濃鬱魔氣從苦風屍首中沒入小劍,化作兩張銀符。
歎息一聲,白海雙手合十,對這僧人像模像樣地道了聲‘阿彌陀佛’。
話音剛落,身旁有頃刻虛幻,又轉瞬清明,眼前景象已變。
“不是我,不是我......”
人群擁擠的大街上陷入詭異沉默,帶冠披緞的狀元郎甘露不複之前自得,癱坐地上滿臉慌張。
有鮮紅血跡流向他的腳底,正是前來尋他的白珠,此刻仰面朝天,瞳孔渙散,胸膛中插有一把鑲珠匕首,她絕色臉龐上滿是不解。
“不是我乾的!是有賊人,賊人啊!”
甘露兀地朝人群怒吼,溫潤臉上青筋暴起,他的仕途剛要騰飛,怎會當眾殺人,定然是有人陷害於他!
見無人回應,甘露手腳並用爬到白珠屍首旁,捧起後者變為全白的頭髮,震聲說道:
“皇家哪兒有白發之人,這是假扮的白珠公主,是有人欲要害我!”
甘露還要再多說幾句,他口才不俗,自信能說服這些愚夫愚婦為自己作證,卻兀地一頓,迷茫地看向手中白發。
“白珠,白珠......”
一張張畫卷般的場景如走馬燈般從甘露腦海中掠過,他神色逐漸清明。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石橋,蜘蛛,白珠......”
他緩緩將白珠屍體擁入懷中,憤怒神色變得平靜,從來沒有所謂要將他納為面首,化作玩物的公主,只有一個癡癡等待的女子。
安靜的人群卻突然嘈雜起來,傳出道道罵聲,
“分明就是他乾的,不想成為駙馬斷絕仕途,竟然一刀捅死了公主。”
“聽說這甘露成為狀元全靠公主助力呢,如今看來不僅浪得虛名,罔騙聖上,還是個負心漢!”
“這種人活著幹嘛,不如去死好了!”
甘露並未理會,將白珠輕放在地,整理好她的衣袍,拂平有些雜亂的發絲,緩緩抽出她胸前匕首,帶出粘稠血跡。
他端正跪坐,將匕首對準了自己胸腔,他有種預感,很快,很快自己就能再見白珠,正要刺入,卻聽到一聲低語:
“苦風與我佛無緣......”
‘當啷。’
匕首落地,甘露身子微微顫抖,握住了白珠的手。
旁觀許久的白海搖頭一下,他知曉這是苦風的後手, 激發出甘露的魔念,要畢其功於一役,免得再次被拉入輪回。
白珠屍體上湧現無數魔氣,沒入了甘露體中。
‘嗤!’
一條條白色蛛腿從他背後鑽出,刻有道道魔紋,如同邪異長矛。
人群哄然而散,轉眼間街上只剩白海甘露二者。
甘露以蛛矛撐地,懸到空中,看向白海,輕聲說道:
“苦風愚鈍,不知我已快要修成無垢佛心,證得羅漢果位就在眼前。”
他神色虔誠,額頭浮現卍字佛印,若拋開渾身魔氣,宛如一尊聖潔佛子。
“且跪拜於我,皈依我佛,自可脫離這舍離古刹,齊入佛陀淨土。”
白海面色古井無波,看向甘露額頭佛印。
這甘露氣息強橫,堪比種符魔物,絕非是他正面可敵,但苦風已告知如何斬滅。
白海手掐道決,真氣運轉,以靈妙正音誦道:
“大日如來,光照三千界......”
甘露臉色一滯,五官扭曲,甘露、白珠、苦風三者容貌不住變幻,最後化為一張悲天憫人的僧人面貌。
他收斂蛛矛,盤坐在地,兩手中指豎立相抵,其余四指交叉外縛,結一佛家手印。
白海一邊誦出苦風的不知名佛經,一邊緩緩走近,單手一翻,取出黑色符刀,捅進僧人額頭佛印。
“善哉。”
僧人說出一句,閉上雙眼,身形消散,一道佛光打在白海額前。
‘哢哢......’
似有碎裂聲傳來,眼前種種景色褪去,現出一座恢弘破落廟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