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位左手的首席老者重重歎息一聲,面容悲戚,他環視場間一圈,哀道:
“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此次決議仍是需由會長開口才是,且待我......”
“事已至此,諸位還請讓段木見父親最後一面,有吳老先生在,諸位放心就是。”
段木緩緩站起身來,眼中噙有淚花,他朝眾人深深作揖。
至於口中的‘放心’,並非是說那吳老先生能救回段如淵,而是因為其雖是商會醫術最為出眾的供奉,但並非是段如淵的親信,自然可以充作其余人的耳目。
十位高層緘默不語,紛紛看向左側首席,那老者看了段木一樣,目光欣慰,頷首道:
“小木念父心切,於情於理都得由你探視一遭,去吧,我等自會候著。”
段木拱手致謝,腳步匆忙地走向後堂,路過那跪地下人時還輕輕拍了其肩膀,示意其勿要自責。
那下人如蒙大赦,不敢言語只是躬身退出大廳。
老者看向段木背影,眼中隱有寒芒閃過,不露聲色地端起茶杯慢飲,安然自若。
後堂藥味兒濃鬱,段如淵躺在床榻之上,身上插滿銀針,氣若遊絲,宛如無了生息的朽木,只有胸膛微微起伏。
段木心中一緊,壓低腳步走到近前,不敢說話驚擾,只是恭敬看向一位長須老者。
這位老者便是那吳老先生,是位明性境修士,精通岐黃之術,為人平和,不與人爭鬥,在會中一眾供奉裡地位頗高。
此刻他神情疲憊,輕輕撚著銀針,以體內微薄靈氣刺激段如淵竅穴,見到段木,他只是緩緩開口:
“會長早就生機薄弱,老朽這針法手段只能勉強吊命,拖到如今已算是會長意志堅韌了。”
段木神色黯然,上次一事後韋供奉知曉了‘稚靈續命’,不再搭理他們父子二人,不然今日有這位陣法大家在此說不得還能多拖上幾天,讓他有更多時間接手段如淵手中勢力,
如今不是感傷時候,他隻得按下心思,點頭過後又看向床榻上動彈不得的父親,兀地見到對方手指輕點一下,段木眼中一凝,對著吳老先生輕聲說道:
“吳供奉,可有法子讓會長與我再交流一二,若無他老人家交待,只怕商會大亂。”
吳老先生手中動作不停,只是深深地看了段木一眼,隨後吸了口氣,右手中的銀針放出靈光,緩緩扎進段如淵心竅近一指長,看得段木身上發寒。
吳老先生施完針法,拱拱手,識趣地離去後堂,段木等上幾息,總算見到自家父親睜開眼來,他連忙把一旁熬好的苦藥端好,侍奉在床榻前。
“你太遲了,再也爭不過齊留。”
段木動作一滯,齊留正是右邊首位,在會中能參與議事的高層中居第二,不顯山不露水,一向有‘石翁’的稱呼,調侃他鮮有做事。
可自己大敵不是那左邊首位洛新才是嗎,他才是會中根深蒂固之人,想到這裡,段木疑惑地看向床榻上。
段如淵挪著身子,靠在了床背上,拒絕段木攙扶,他微微喘氣說道:
“齊留十年前便已在謀劃,我臥床八日,他大勢已成,但此事我並不怪你,你可知為何?”
段木跪在地上,心思急轉,驀地想到一種可能,顫聲回道:
“是修士?”
“不錯,他請到一尊旁門納氣,雖比韋供奉弱了不少,但畢竟是位納氣道士啊......”
段如淵語氣悵然,又猛地咳嗽起來,身上竅穴有血跡滲出,還不待段木上前,他又說道:
“你以為商會可隨意驅使修士武夫,故向來不怎看得起他們,可你不知,這世間唯有偉力歸於自身者才有資格高人一等,
錦藥商會,不過是上面養的家犬而已。”
段木默然,他不是不知道此點,只是以往不願接受這般說法。
“我以往對你太過嚴苛,逼迫著你做著不喜之事,是為父之過也,可你不知,若是你走上科舉,其余人又怎能忍受我們掌握商會,
無了商會,我等只是任人拿捏的無用之人。”
段木錯愕,心中與段如淵的最大芥蒂如今才算消散,他向來有詩文賦才,又通讀經典,未嘗不能取得功名踏入仕途,不曾想還有這番苦衷。
“當狗,就需得聽話,不可做出主人家厭惡之事,哈哈,哈哈哈哈......”
段如淵頹然地笑了幾聲,又是咳嗽不斷,段木何曾見到過父親這般無力的模樣, 連忙奉上手中藥湯。
‘啪!’
段如淵打掉段木手上杯盞,坐直了身子,心竅處黑血不斷湧出,他從石枕下抽出兩張文書遞出,看著段木平靜說道:
“此兩者,一者能讓你前往上京接手我在那裡布置近二十年的產業,保你一輩子富裕安樂無憂,
另一者,是你一直好奇的邪法,能讓我等靈性渾濁之人踏上道途,尋求天地偉力。”
段木捧著兩張文書,心亂如麻,他抬起頭來看著浸染鮮血的父親,口中喃喃想要說話。
“讓你選!”
段如淵兀地怒吼一聲,所幸這房間有韋供奉刻畫的靜音陣法,外人聽聞不得。
段木隻感覺心中仿佛被一隻大手捏緊在了一起,又被一記大錘猛猛砸下。
他心中有竊喜,有彷徨,亦有哀傷,再次看了手中兩張文書一眼,拿起一張撕得粉碎。
段如淵勉強睜眼瞥了一下,看不出有何評判,沉沉說了一句:
“萬事小心。”
話罷,他努力端坐的身子聳拉下來,心竅的銀針被擠出掉到床榻之上,生機斷絕。
“爹!”
段木驚惶呼喊一聲,直到此時他才發覺心中更多的竟然是恐懼,撲到近前,控制不住有淚流下。
“爹......”
生前一人獨掌錦藥商會的段如淵,如今只剩下一具瘦如乾柴的屍體,身上搖晃著根根銀針。
良久,段木才拿起那張文書,看了一眼後連帶著之前的碎紙一並用燭火點燃。
起伏火光之下,他的面色晦暗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