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應驚的心臟幾乎要從腔子裡跳出來,連追問宗觀生那術法的空隙都沒有。
本命魂牌,那是寄托了施術者一絲元神的東西。
施術者活,則魂牌亮,施術者亡,則魂牌碎。
“莫要急躁。”宗觀生一伸手,壓住身下躁動的影子。
“魂牌只是滅了而已,還沒碎。”
陳應也想起來了。
魂牌的滅和碎還是有區別的。
滅,隻代表魂牌和羅秋斷開了聯系,不一定死了。
身處某個偏遠的下界,或者誤入險境,都可能使魂牌熄滅。
只是母親去了哪,才會讓魂牌熄滅?
“發生什麽事了?我娘去了哪處危險的秘境嗎?”陳應按下擔憂,試圖理清思路,找出蛛絲馬跡。
“不知。”宗觀生板臉搖頭。
“那我娘最近去過哪,和什麽人有過來往?”
可宗觀生仍舊搖頭。
“師姐現在貴為折枝使,一應行動皆是機密,哪怕我身為摘葉使,亦是不知。”
“折枝使!?”陳應大吃一驚。
陳應服下的那枚長生果的源頭,名為長青神樹。
這顆擁有智慧的神樹曾為天淵界帶來莫大災難,乃是天淵界及周遭百界數千年來的第二大敵,至今未除。若非沒認出長生果,陳應也斷不會服下。
人族設征、討、鎮、撫四大遠征軍,便是為了征討這顆扎根萬界,子樹無數的長青神樹。
折枝使一職,往往主掌一個界面的征討事務,身份崇高,整個人族也不過數百位而已。
母親一向不喜爭鬥,何時有了如此高的職位?
一股強烈的違和感升起的同時,陳應不禁心底漸涼。
自己身上雖無長生果氣息,可終究抹不掉和長生果接觸過的痕跡。
追查折枝使,必然引來天罡司的關注。
天罡司無論是物理調查還是法術推演,都能輕松查出陳應服用過長生果。
只要吃下長生果,不管何種理由,天罡司都不會網開一面,只會處以死刑。
陳應自認博覽群書,見識不俗,可他絞盡腦汁,也不知要怎樣才能瞞過天罡司去尋找母親的下落。
“師叔,難道真的沒有辦法了嗎?”陳應心中漸漸絕望。
“有!”
“什麽辦法?”
“問神。”
“問神?”
天淵界中,確有以東皇太一為首的一乾地位崇高神靈,每年的巫祭大會也是辦的恢弘大氣。
陳應私下也沒少見到尋常修士有尋神問卜之舉。
可這些神明司掌人族安定之大事,從未聽說回應過哪個普通人的祈求。
這真的有用嗎?
陳應迷茫之際,宗觀生已經帶他來到一處小祠堂前。
他舉起一塊雕著兩片樹葉的玉牌,對著祠堂一晃,祠堂緊閉的小門便自行向兩邊打開。
堂中,幾十張淡藍色的魂牌分三層擺放,在中間一層的最前方,羅秋的本命魂牌果然黯淡無光。
宗觀生扯開自己的影子,將陳應從中抓出,向他扔出一隻小巧玉碗。
“血。”
陳應接過碗,也不問緣由,毫不猶豫的施展術法割開手腕,放了滿滿一碗。
宗觀生接過碗,再看一眼上天,目光似乎審視。
然後伸出雙指沾了一點,先是在魂牌上輕輕一點,接著又在陳應眼皮上點了點,最後將剩余血液一口悶入肚中。
接著他腳踏奇步,手持玉牌,渾身似舞,口中的祭歌悠遠渾厚,衝破雲霧,直達青蒼。
“吉日兮辰良,穆將愉兮上皇。”
“撫長劍兮玉珥,璆鏘鳴兮琳琅...”
歌頌東皇太一的祭歌漸高漸遠,陳應也開始忐忑起來。
師叔私祭也就罷了,祈求的內容還和人神共禁的長生果有關,真有神回應,會是神罰嗎?
期待與擔憂混合之間,宗觀生已不知不覺按慣例歌頌完了眾神之首的東皇太一,開始向大司命祈求。
“廣開兮天門,紛吾乘兮玄雲...”
相傳,大司命下界,前有旋風開路,暴雨滌塵...
陳應不禁屏氣凝神仰望天空。
恍惚間,他似乎看到天空洞開一扇烏雲翻滾的門戶。
難道,真有神明要回應於我?
陳應心緒激蕩,竟沒注意宗觀生何時唱完了祭歌。
“...即危難兮既極,拜大司命兮伏惟所求。”
宗觀生祭罷伏地,一絲溫柔的星力也從天門掉下,落入了陳應體內。
星力湧動間,羅秋消瘦疲憊的身影出現在陳應眼前,她行走在一個又一個光怪陸離的世界中,追逐著一絲妖冶的綠光,匆匆而來,匆匆而去。
不知多久後,羅秋終於停下了腳步,在她面前的,是一株直入天際的神樹。
然後一股劇烈的疼痛刺入陳應識海,他眼前的畫面戛然而止。
“大司命可有回應?”宗觀生喘著粗氣。
“有...”
陳應捂著發疼的腦袋,皺眉回憶。
“我看到了母親,她獨自站在一顆直入天際的樹木面前,還有無數的世界...”
“直入天際的樹木!?那是...”
宗觀生瞳孔陡縮。
陳應腦袋上的疼痛退去,也想起了和這顆樹木形象有關的記載,不禁失聲叫喊:
“長青神樹的本體!?”
“恐怕如此。”宗觀生抬手揉眉,感到萬分棘手。
“可是母親她,她為何要去尋這神樹?”
陳應頓時心亂如麻。
四大遠征軍數千年來都隻討伐成功四株子樹,母親找到母樹又能做什麽?
宗觀生沉默一下,一個答案自心裡浮現。
他低聲道:
“相傳,長青神樹本體的枝葉,有破解長生衰劫的功效,你母親,大概是為你而去吧。”
母親是...為了我?
陳應渾身微微一震,心中熱流與雷電交替而過,不安與違和之感更甚。
我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麽,要讓母親冒險去尋找母樹?
陳應壓下不安,強自鎮定,抓住這唯一的線索追問,不想耽擱一分一秒。
“師叔,我該怎麽找到母樹?”
宗觀生心中閃過幾個想法,正要說話時,卻被一陣光芒吸引了注意力。
原本散發著淡藍光芒的魂牌,正漸漸轉為預警的刺目紅光。
宗觀生用摘葉使的身份玉牌違例打開魂牌祠堂,必然驚動值守人員前來查看。
若是被趕來的值守人員發現了陳應,那才是麻煩。
宗觀生思量已定,道:
“你且回去。既然大司命給予回應,必然會指引救你母親的方法。”
“你長生衰劫已過,雖與常法不同,但應當也有無窮壽命,無盡潛力。你好生修煉,日後我尋出母樹的線索,少不得你幫忙。”
“...好。”陳應輕吐一口氣。“我回去再找找慶吉他們,他們家世深厚,說不定知道些母樹的...”
“呃,師叔,有什麽問題嗎?”
此刻的宗觀生,臉上的恍然還未褪去,便又升起三分憐惜。
在他的意識中,恐怕自己不過沉睡十數年吧?
宗觀生下意識的轉頭望向第三行魂牌,陳應也順著他的目光看去。
穆慶吉,池訣,封休住。
這三人,都是陳應當年服氣大比認識的朋友。
他們的名字能刻在魂牌上,地位必然不低,絕非區區一、二十年能爬上。
莫非...莫非...
陳應心臟劇烈跳動了一下。
“應兒,你陷入長生衰劫,已有百年光景啦!”
宗觀生低低的聲音傳入陳應耳邊,卻如雷霆乍響。
百年...百年!
這簡短的兩字反覆回響,匯成洪流,衝刷著陳應的靈魂。
他終於明白那強烈的違和感從何而來。
原來此世,悠悠百年已過。
往日追尋的一切,都已隨雲煙消散。
曾經得意的法術猜想,早已變成一套切實的法術體系;一同參加大比的玩伴,也都功成名就,身居只能仰望的高位;幻想著同母親的歡聲笑語,也如氣泡幻滅。
自己不過一隻附身人間的遊魂,錯以為自己還活著。
“哇!”
陳應忽然猛吐一口黑血。
“應兒!你怎麽了!”宗觀生臉色一變,一把抓起陳應胳膊。
隨著神識掃過,宗觀生的眉眼漸低,法令紋愈深,心中驚駭。
陳應已度過長生衰劫,身體狀況怎會糟糕至此?
難道和他非常規的渡劫之法有關?
看陳應的樣子,恐怕只有...
“十日陽壽。”
不待宗觀生說話,陳應已經低聲自語起來。
難怪自己感覺身體暗藏虛弱,原來身體只是出於自我保護,強行維持長生果續命的狀態罷了。
身體本身早已千瘡百孔。
若非大司命神力衝刷,自己到死,恐怕都難發覺陽壽將近。
宗觀生不禁默然。
壽元將盡,便是近乎無所不能的東皇太一也沒辦法挽救。
區區十日陽壽,夠師侄乾些什麽?
這甚至不夠他完善一次進攻子樹的計劃!
“嘭!”
宗觀生回過神,只見在預警的刺目紅光中,陳應給自己恭恭敬敬行了一個大禮。
“還請師叔指點,我現在能做些什麽,可以尋得母親的零星消息?”
宗觀生想要勸說,張嘴卻蹦不出一個詞。
“師叔!”
陳應又行一大禮。
“弟子陽壽無多,只求盡力尋找母親蹤跡,無問成功與否。”
“還請師叔垂憐!”
祠堂內,紅光如血,宗觀生望天一聲長歎。
“太一上皇!何必弄人至此!”
說罷,宗觀生解下自己折枝使的令牌,懸在陳應面前。
“此乃摘葉使令,令牌內有通往鳥鳴界的坐標。”
“鳥鳴界本土沒有修士,最高也只能容納服氣圓滿的修士,可那裡的子樹卻有顯相境後期的威能。”
“所以自從五十年前討伐失敗後,便無人再管這一界。”
“待你下界,令牌自會給予你和子樹有關的信息。”
“子樹與母樹關聯密切,若你能討伐子樹,或許能獲得母樹的一些模糊信息。”
交待完後,宗觀生想了想,忍不住又道:
“天淵界一日,鳥鳴界七日,你這一去,天淵界稍有變化,都來不及通知你。”
“你...唉。”
陳應不語,接過眼前令牌。
此刻,只有一個個時間維度在陳應腦海裡拉長,縮短,交替,纏繞。
用自己區區十日,完成整個人族千年難得一次的功績?
陳應隻覺一口氣橫在胸口,不吐不快。
忽然,一個紅色的東西飛到了他的身前。
陳應下意識伸手一抓。
那是一隻紅皮酒葫蘆。
陳應略略疑惑的看向宗觀生。
只見宗觀生站在牆邊陰影處, 看不清他的表情。
“你既已沉睡百年,便不算少年,可盡飲此酒。”
陳應楞楞看著酒葫蘆,宗觀生卻已在牆影上劃開一道口子,將陳應一把推入。
“去吧!去吧!”
陳應眼前的宗觀生急速縮小,世界的顏色也褪成影子般的灰色。
在法術的推動下,陳應行走在一個個影子中,目光冷淡的看著天元城在他眼前飛速滑過。
百年時光,天元城早已面目全非,全無半分熟悉。
這天元城中,果然再無半點值得陳應留戀。
唯有尋找母親這件事,在他心底生根發芽。
“站住!什麽人!沒有手令,禁入傳送陣群!”
陳應猛然抬頭,環顧陌生的四周。
不知何時,宗觀生的法術已經將他送到了地方。
若非身前守衛喝止,他是怎麽也認不出這裡的。
“說你呢!沒有手令就快退出去!還飲酒乘坐傳送陣,不怕罰啊。”守衛臉色有些不爽。
陳應看看酒葫蘆,忽然哈哈一笑,一口悶下一嘴烈酒,嗆的連連咳嗽。
辛!辣!難喝!
還想再喝!
於是陳應又悶一口,在守衛即將發火之時,他身子一晃,竟然已經施展影法術鑽過守衛的影子,進入傳送陣群中。
守衛目瞪口呆的看著陳應掏出折枝令,大笑著穿過一個禁用的傳送陣。
“我去也,我去也!”
...
“緊急情況!緊急情況!”
“有不明人員穿過鳥鳴界傳送陣,往下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