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雨雲如墨,遮住了當頭烈日,昏灰的天色給望江樓平添了一份壓抑。
陳應淋著細雨,手裡抓著紅皮葫蘆,敞著一身灰白道袍,滿身酒氣的停在了臨江樓前,從懷裡摸出折枝使令。
令牌正面,臨江而立的望江樓栩栩如生。
陳應仰頭再灌一口烈酒,任由酒水混著雨水淌向袒露的胸膛,打了個酒嗝,踉蹌撞進了酒樓。
常言道,山雨欲來風滿樓。
今兒個的望江酒樓上,山風橫灌,細雨吹拂,樓裡三層卻座無虛席,人滿為患。
賓客們俱都身穿罩袍,看不清身形面龐。
桌上菜肴豐盛而無一人動筷,所有人的目光都透過中庭,似在等待著什麽。
門裡小二見陳應這醉道士往酒樓裡闖,連忙上前,拽住陳應沾著酒漬的濕袖袍。
“哎,醉道士,樓裡滿座了,你...”
今日來的都是大人物,一方大俠在這都排不上號兒,若這邋遢醉道士衝撞了某位貴客,他不得被掌櫃的抽死?
陳應被小二一拽,腳下踉蹌,手裡酒葫蘆醉呼呼一抖,將一片發著青光的玉液灑在了小二臉上。
小二“哎呦”一聲,倒退兩步,再睜眼時,眼前早已空空如也,心裡直泛迷糊。
“咦?我站在這幹嘛?我不是要等著迎接蘇老先生說書嗎...”
陳應闖進酒樓,滿樓卻無一人看到他似的,隨他找了一個座,將令牌放在桌上,有一口沒一口的喝著。
喝不了幾口,陳應便聽到門口小二的高聲叫喊。
“蘇老先生來啦!蘇老先生來啦!”
滿樓賓客紛紛轉身,盯住門口,微微有些躁動。
陳應也抬起眼皮。
只見門口,一個乾瘦卻精神的小老頭抖擻著雨蓑,滿臉笑呵呵的。
“啊,看起來都是老朋友啊。”
面對小老頭的招呼,滿樓鴉雀無聲。
遭遇冷場,小老頭混不在意。
他將雨水抖盡後,慢吞吞的把蓑衣放到了小二手裡,神色溫和的笑道:
“放好蓑衣,就別在門口站著了,拿點東西,進來邊聽邊吃。”
“這裡啊,就數你最愛聽我說書了。”
“好咧!”小二喜笑顏開。
小老頭笑笑,慢慢向著中庭的桌椅走去。
不待小老頭坐穩,二層便有一個尖細的嗓音響起,一聽便不是本音。
“蘇老頭!你遲到了!”
“雨大,人老,寬恕則個。”蘇老頭在椅子上坐下,笑眯眯的告饒。
“哼,既然遲到了,咱們就別說勞什子書了,直接交出長生果現身方位算了!”
“怎麽?老頭我打磨了八百年的故事,竟然如此無趣?”蘇老頭邊撫案調茶,邊打趣。
“呵,誰要聽你那些三流故事?在座的各位,誰不是日理萬機?”尖細聲音不耐起來。
“這果子三年才熟這麽一次,只有你才知道它們現身何處。”
“你活的夠久了,咱們可沒活夠!”
“老頭你將長生果即將現身的方位說了,咱們各回各家,各找各果兒,誰都省事兒!是不是?”
這尖細的聲音還沒落下,便引來一片低聲的讚同。
蘇老頭手裡泡著茶,任由他們叫喊,低垂的眼眸近乎悲憫的在眾人身上一掃,而後將茶壺重重一頓。
望江樓裡重又安靜下來。
“老頭的規矩,行了快三百五十年,連當今聖上都不更改。”
“各位想省點力氣找到長生果,還是聽老頭我聊聊天快些。”蘇老頭聲音雖小,卻如鐵石擊穿風雨,不容置疑。
尖細聲音還想攛掇,可方才未曾叫喊的人中,又有不少人在點頭,大維護之意,他隻好惱怒作罷。
蘇老頭見大家不再說話,點點頭,就要開始說書。
只是在說書前,蘇老頭向陳應這裡看了一眼,心中大感好奇。
望江樓裡的其他人,都恨不得把自己用麻布纏住,生怕別人發現自己的模樣。
這小子卻毫無顧忌。
有趣...不對。
其他人,似乎是都看不到他?
古怪,古怪!
蘇老頭壓下心中疑惑,一拍堂木,抓住賓客的注意。
“今天要說的故事,發生在七百年前的大順年間。那年冬天,老頭我行走天江江畔...”
陳應對蘇老頭的打量恍若未覺。
他拿起筷子,夾起面前下酒菜送入口中。
可盤中之物卻不見少,反倒是二樓那叫嚷的小尖人桌前少了一口菜。
聽著說書,再吃一口菜,再灌一口酒,陳應吃的醉眼迷離。
這老頭說書頗有意思。
他不講史,不說神,不議王權,不論富貴。
單講自己數百年來所見所聞。
男人的,女人的,老人的,小孩的。
倶是眾生溫情之相。
情節急切處,其音如山崩,哀轉委婉時,又聲如細流。
寥寥幾刻鍾,便勾的許多賓客神思倶往。
方才神色不耐的人中,也有不少人被吸引了進去。
那些維護過蘇老頭的人中,更是大多露出思索與明悟之色。
陳應聽著這些故事,想起往日同母親撒嬌耍賴,手裡的酒喝得更快一分。
待老頭三個故事講完,有人意猶未盡,有人急不可耐。
“蘇老頭,你這破書也講完了,該說出鳳仙州長生果出現的位置了吧?”尖細聲音再次催促。
“正該如此。”蘇老頭歎口氣,露出幾分無可奈何。
“但諸君還請再聽老頭一言。”
“長生果是禍非福, 縱得一時長壽,結局卻往往淒慘無比,遠不如壽終正寢...”
“老頭話恁多!”尖細聲音惱怒起來。
“當今聖上尊先皇與你的長生之約,準你用長生果方位換取說書資格。書講完了,你又推三阻四什麽!?咒我們嗎!”
話音剛落,又有不少人附和,嗡鬧之聲,比窗外風雨更甚。
嘈雜之音入耳,打斷了陳應哀愁的回憶不說,還在陳應心口積起一股鬱氣,令他神思煩躁。
長生果,有什麽好的?
若自己沒吃果子,縱使重病身死,好歹也能與母親見最後一面。
在母親懷抱死去,不比現在身若遊魂的好?
愚蠢!愚蠢!
陳應煩悶至極,隻覺心中鬱氣不吐不快。
他心思所至,便有一股靈力衝上胸口,從腔子裡逼出一口氣來。
“都給我...”
“滾!”
刹那間,淡藍色的靈力橫掃過望江樓,刮碎入窗細雨,壓下一眾閑言。
連天地間的風雨聲都靜了一瞬。
望江樓登時為之一清!
沉重的靈壓中透著狂暴的煩躁,比今日的風雨還要暴烈三分,鎮的滿堂人心驚膽戰。
所有人都驚駭莫名。
這是哪裡冒出來的道士!
這是什麽武功!
這是什麽境界!
一道道目光匯聚在陳應醉紅的臉上,拚命回想歷史上何時有這麽一號人物時,
卻無人注意到,陳應手邊令牌的圖案悄然變了。
變成了那蘇老頭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