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原將一枚銀錠拍在大櫃上,張口就要最好的天字房,絲毫不管周圍比平日稠密了許多的客人。
“有不服的,自己出來單挑,生死戰。”
崔原抱刀而立,眼神睥睨。
“我是崔原,摧心刀崔原!”
這一聲有如虎嘯,可周圍客人只是掃他一眼,揉揉耳朵,該說話說話,該吃飯吃飯,沒有一個人露出害怕的表情。
崔原微微一愣。
他摧心刀的名號,可不是什麽阿貓阿狗。大煥三劍四刀之中,他可是第一刀。
自己不過閉關練武月余,名聲就衰落到這般地步了?
“我是摧心刀崔原。”崔原心頭不爽,打斷了滿臉賠笑的小二,再次強調,甚至微微用上了內力。
客人們露出些許難受的神色,而後面上露出幸災樂禍的模樣。
“又一個高手。”
“這是第幾個了?”
“算上昨天,是第十七位了。”
“第十七啊...真可憐。”
崔原心中生出幾分不妙之感。
小二臉上的賠笑也轉為了苦笑。
“崔爺,您有麻煩了。”
“能有什麽麻煩。”崔原皺眉敲敲台面,敲出一個深坑,“天字房,立刻,我在這裡已經呆夠了。”
小二臉上苦笑更甚:“崔爺,崔爺,別敲了。天字房您是真住不了,倒是帶您去天字牢的官差馬上要來了。”
“崔爺,這可不是小的咒您,只是讓您心裡有個底兒,結個好。”
官差?
天字牢?
崔原大腦一時沒轉過彎來。
他可是大煥第一刀!誰能把他抓進天字牢?
“噠噠。”
突然,崔原腦後傳來幾雙厚底快靴的腳步聲,他轉身看去,正是幾個不知名的持刀小吏。
不是吧,真要來抓我。
劉州牧腦袋壞了?
“摧心刀崔原?”
崔原回過神來,冷笑一聲:“正是。”
為首小吏點點頭:“你在城區擅用內力,涉...嗯,那個。”
小吏低下頭,掏出一張寫滿字的小紙條。
“哦,涉嫌故意傷害,按照仙人新規,當拘留三日,請跟我們走一趟吧。”
???
崔原滿頭問號。
他平日沒少和這些走狗打交道,追捕令,通緝令也沒少見。
但故意傷害,仙人新規,拘留,又是什麽意思?
呃...雖然不太懂,但總歸是要抓他對吧?
崔原打量一眼幾名官差,見他們武功不高,索性不再理會。
“天字房。”崔原轉頭再次強調。
他自昨天傍晚看到一道狐狸影子向他傳訊以後,便日夜兼程的趕來江心城,生怕錯過蘇老頭的說書。
這會兒正累的要死。
“趕快...嗯?”
崔原渾身忽然一僵,身體竟不受控制的跟著官差向外走去。
他內心不禁大駭,不由自主間,聽到客人們的些許議論。
“仙師的影兵,無論看幾次都會驚歎啊!”
“仙人就是仙人,連治城的手段和想法都與我們不同!”
“咱這日子,還是第一次過的這麽舒服。”
仙師?影兵?
崔原努力轉動眼球,向腳下看去,然後眼球瞪的滾圓。
只見他的影子旁,不知何時多出一隻小貓的影子咬著他的脖子,拽著他向外走去。
這,這影子...
崔原忽然想起向他傳訊的狐狸影子。
原來這不是蘇先生的手段,是制定新規的仙師的手段?
崔原心思急轉間,已被官差帶到了天字牢。
天字牢中,不知何時多了一塊禁止喧嘩的牌匾。
天字牢裡,已經關著十六個形色各異的人了。
“哈哈!是小崔!我就說他肯定也得來陪我們。”天字牢裡,一個老頭滿臉興奮,卻隻敢壓低了聲音哈哈大笑。
崔原認出了這人。
這是天行派的佘開銀。
當今天下第一的高手。
連這一位都沒逃過那仙人的神通?
哦...旁邊幾位的來頭也不比自己差太多,竟然都沒逃過仙人神通。
這些凶人關在一起,卻都相安無事,甚至有說有笑,只不過不敢大聲。
崔原一副見了鬼的樣子。
州牧府中,劉州牧今天又一次坐滿了班時,弄得他渾身都有些酸痛。
“摧心刀崔原?”劉州牧揉揉眉心。
“好生招待,不要打罵泄憤。”
下面官差連連點頭:“大人放心,就算您不說,仙人也不許我們這樣做的。”
“嗯...還好有仙人出手。”
劉州牧此刻心情堪稱複雜。
以往蘇老頭說書,都會提前月余通知州牧,好讓州牧提前調集兵力高手,確保不生亂子。
可這一次,陳應仗著仙術神妙莫測,兩日之內就讓數百高手齊聚一城不說,一道前來的還有無數富商、地主。
江心城的客棧直接被擠爆。
這些高手和富商的護衛各不相讓,動輒出手,昨天區區一個下午就發生十幾起比鬥。
損壞的房屋,道路,不計其數。
面對這些高手,失去暗衛的劉州牧毫無辦法,隻得向陳應求助。
誰知陳應丟來一本稀奇古怪的《天淵律》,讓他一切按律行事,其余陳應自會處理。
然後江心城就變成了一個刑法苛酷的地方...吧?
無論什麽高手,只要違律,全都按律處置,這還不苛酷嗎?
劉州牧搖搖頭,不再想這事。
他起身走向後房,找到了陳應三人。
“仙師,截至今天下午,所有入城人數都已統計完畢。”
“二流以上的獨行武者共七十四人。”
“二流以上的護衛武者共一百八十三人。”
“其余富商,地主,及其侍從丫鬟,共三千二百余人。”
蘇老頭點點頭,問:
“普通人呢?”
“這...和平日進城人數相差不多,不好統計。”
白二雙手叉腰,嘿聲道:“我就說嘛,大家都忙得很,哪有閑工夫來聽說書。”
“小仙師說的是。”劉州牧賠笑兩下。
這鄉下小子可是管仙師叫師父的,劉州牧可一點不想得罪。
“蘇老頭,這些聽客可夠你我約定?”陳應笑著問道。
“夠,夠!”何止是夠,已經太多了。
劉州牧適時問道:“仙師,太陽就快落山了,您打算在哪說書?我好趕緊騰個地方?”
“不用,你走吧,我自有安排。”
“是,是。”
劉州牧唯唯退下,蘇老頭有些疑惑的看向陳應。
“仙師,江心城人口十數萬,哪裡能容下如此多人?”
陳應嘴角掛笑:“何須找地方容下這麽多人,只要讓他們眼裡容得下你不就行了。”
呃...這好像沒區別吧仙師...
蘇老頭心中無語。
陳應笑笑:“別緊張,等等你就知道了。”
你這麽一說,我更緊張了啊...
蘇老頭心裡苦笑。
越是想到一會要面對十幾萬人,心中越是緊張。
這可是十幾萬人啊...把他八百年所有聽眾加起來,也不知道有沒有這一半多。
隨著太陽落山,江心城一城百姓也漸漸歇息。
富戶人家已挑起花燈,聽盧女坐彈,看鳳凰齊舞。
尋常人家便沒這等闊綽,只能借著爐火閑聊些天,頗有些煩悶。
“走吧。”
陳應揣著酒葫蘆,並不起身。
“去哪?”蘇老頭連忙起身。
“你隻管往前走,別低頭。”
往前走?
蘇老頭試著向前走一步,再走一步。
他腳下軟軟乎乎,似乎踩著什麽東西,嚇得他連忙收腳。
“往前走。”
陳應聲音再次傳來。
蘇老頭定下心,又向前踏步。
他每走一步,便被腳下的東西托著往上一點,十來步後,他已高過屋頂。
一旁已有人對著他大呼小叫。
原來如此。
這就是讓人人眼裡都看得到我。
蘇老頭心裡恍然,正要往下看時,又想起陳應說的別低頭,連忙收拾心神,繼續拾級而上。
蘇老頭越是向上,看到他的人就越多。
城內不時有人探頭,而後呼朋引伴,攜妻帶子,一同驚歎。
入夜後本該安靜下來的江心城,又變得熱熱鬧鬧,人們坐在自己院子前,一片和諧,仿佛圍爐夜話。
兩百步之後,蘇老頭立在空中,身後是淺淺圓月,仿佛月中之人。
蘇老頭縱使八百多歲,此刻也難免心潮澎湃。
真是仙人手段啊...
他閉眼深呼吸幾次,這才開口。
“這樣說書,我也是是第一次...”
蘇老頭開口,自然有晚風將他的話送到每個人耳邊。
“咦?”
陳應輕咦一聲。
這道晚風可不是他的術法。
這蘇老頭果真不簡單。
影法術對他失效,絕非偶然。
蘇老頭客套幾句後,便開始思索今晚要說些什麽。
說書,並不是簡單說些故事就行。
按蘇老頭的經驗,這些故事必須是令他心神動蕩過,記憶深刻的才行。
說書之時,更要融入自身的情感,全神貫注,方能平緩他人長生果的躁動。
晚風吹拂,蘇老頭也仿佛融入其中,他順著風,細細感受著江心城。
城中長生果的氣息分外明顯,蘇老頭輕易就認出了不少新氣息。
這些新氣息中,起碼有七個在暴走邊緣。
這就是七場災難,少說也是數百條人命。
今天的故事必須要說好了。
只是蘇老頭腦海裡一連閃過幾個故事,居然都不能勾起他說書的興致。
無論何等獵奇,志怪,都配不上今天的場面。
但蘇老頭覺得,肯定有人的故事配得上。
他閉目,平心,努力尋找。
然後睜眼失笑。
自己真是舍近求遠。
仙師毀長生果,敗精兵,夜行六千裡,喝令州牧,禁絕大俠。
為博他信任,與他一諾,與天下為敵。
與今晚盛景不是絕配嗎?
蘇老頭定神,望著天上圓月,緩緩開口:
“今天,老頭我講個新故事。”
“名字叫。”
“有仙降於鳳仙州。”
有仙降於鳳仙州。
這是在說我的故事?
陳應微微有些意外。
前日陳應聽蘇老頭說書時醉的厲害,倒也沒感覺出什麽。
今日微醺,再加上說的又是自己的故事,聽得仔細了些。
蘇老頭說書功力著實了得。
三言兩語間,就把滿城之人說的提心吊膽,又驚歎不已,端的是情緒百轉。
崔原坐在天字牢裡,聽到陳應大鬧望江樓時,心中驚駭,待聽到千余精兵以弓箭圍攻,又為陳應擔憂,聽到陳應夜行千裡,又心生神往。
待蘇老頭將兩日故事說完,崔原只有感歎陳應的無所畏懼,心生拜服。
滿城之人為陳應故事所奪。
陳應卻興致寥寥。
名聲再高,再如何令人驚歎,又有什麽用呢?
過了今晚,自己隻余區區七日壽命。
若不能砍倒長青子樹,便是名聲傳遍鳥鳴界,天淵界又有何用?
終究是大家茶余飯後的談資罷了。
江心城越是熱鬧,陳應心中越是苦澀。
陳應楞楞的灌了一口大酒,意識漸漸不受控制的向外延伸,江心城夜空下的一幕幕被他收入眼底。
不知誰家黃髫小兒賴在母親懷裡,雙腳在地上踢啊踢,踹起一片飛塵,不時回頭看看母親。
難得的夜間娛樂,讓小孩兒笑容滿面。
陳應睹物思人,不禁想到自己和母親也有這樣溫情的時候。
又喝一大口。
蘇老頭說完今天的書後,隻覺心頭通暢,有著難以明說的暢快。
令他欣喜的是,他感知到的那七個在暴走邊緣的長生者,竟然都平息了暴動。
今天故事的效果真是好的出奇!
蘇老頭喜上眉梢,待說完天江州長生果的方位後,便滿面笑容的從天空走下來,回到州牧府上。
他一回來,就看見陳應又在大口灌酒,不禁一愣,小心翼翼的走到白二身邊。
“仙師怎麽了?心情不太好?”蘇老頭壓低了聲音。
“我也不知道,你說書到一半時,師父就在不停灌酒。”白二亦是小聲。
蘇老頭猶豫一下,還是站到了陳應身後。
“仙師,天江州的長生果,您看...”
陳應不答話,隨手取了一顆桃核埋在地下,輕輕一拍,那桃核便破土而出,節節拔高。
眨眼間,一顆人高的桃樹便長了出來,其上六十四顆長生果一顆不少。
陳應屈指一彈,長生果便挨個掉下,一個接一個的飛向天空。
“快看天上!是長生果!”
江心城中有人驚呼。
“是仙人手段嗎?”
“仙人!求仙人賜果!我良田萬頃,都可送與仙人!”
“我城中美宅亦可相送!”
城中富商一片驚呼許諾,倒是那仍賴在母親懷裡的小兒好奇問道:
“娘,仙人是要毀果了嗎?就和蘇老先生故事裡說的一樣?”
“是啊,你再回頭看我,可就看不到了。”女人溫柔笑道。
小兒趕緊轉過頭,看著天空。
他剛剛抬頭,就看到長生果化為齏粉,消散在了空中。
“哇...仙人好厲害。”小兒低呼不已。
“這位仙人,當真了得。”這家男人敬佩不已。
與此同時,天江城中哀嚎與痛惜之聲不絕於耳。
蘇老頭在側後方打量著陳應,見他仍是無悲無喜的喝酒,城內的喧囂不能影響他半分。
毀掉無數人夢寐以求的東西,對他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長生果,似乎對他真的不重要。
蘇老頭猶豫一下,湊了過來。
“仙師。”
“嗯?”
“您...究竟為什麽要砍倒長青神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