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雜役各自抱著一個籮筐,筐裡盛著銀白、焦黑色的碎石子,他們正在挑撿碎渣。
旁邊的樹林內,丁壽昌把山主交給他的紙張遞過去。
“周師兄,這是山主畫的拳法真意。”
周旭神色一肅,在身上擦了擦手,小心接過去。
“山主親自給你的?”
“嗯。”
周旭有些羨慕地看了丁壽昌一眼。
十五歲入宗當雜役,至今已有十三個年頭,他從沒有私下見過山主,更不敢奢求山主的親自指點。
“山主為什麽見你?”
“不清楚。”丁壽昌搖了搖頭,“山主說了一些拳法訣竅,呼吸有快慢、深淺,招式有分、動……”
他把山主的話大致轉述了一遍。
周旭聽完後,看著紙上被串在一起的一個個小人,思索了許久。
“紙上的招式有疏有密,我猜可能是密集的地方,加快速度。稀疏的地方,放緩動作。”
丁壽昌眉頭微蹙。
周旭說的他也想到了,但是他感覺不會這麽簡單。
周旭略作猶豫,道:“我認識一個師兄,叫田斬凡,他見多識廣,興許可以看出來,能不能……”
丁壽昌緩緩搖頭。
“不必,山主雖然沒有說過不許外傳,但是最好不要讓其他人知道。”
“我明白。”
把紙張收回懷裡,丁壽昌站到兩把疊放的椅子上,扎穩馬步,雙手前伸,各提一個木桶。
一邊站樁,他一邊思索《合元六十四式》的真意。
書讀百遍其義自見。
丁壽昌認為,不單是讀書,參悟拳法真意也是如此。
一次看不懂就看一百次。
一天參不透就參一百天。
只要功夫下到深處,遲早有水滴石穿的時候。
一個多時辰後,一個雜役弟子走進樹林,手裡提著一個食盒。
“師兄,金脂米蒸好了。順子、德旺還沒挑完古銀,我給他們留了兩碗米粥。”
“好,你也去盛一碗。”
“多謝師兄。”雜役弟子謝過周旭,又朝丁壽昌說道,“多謝丁師兄!”
周旭打開食盒,取出兩碗乾米飯,飯粒表面泛著金光,像兩碗金粒子。
“師弟,吃飯吧。”
“好。”
丁壽昌放下水桶,跳下凳子,接過一碗乾米飯,對著它深深地聞了一口,聞到滿口的芳香,頓時渾身舒暢。
這些米是他和周旭一起買的。
他出靈石。
周旭除了教拳外,還負責拿著錢找種地的雜役弟子買米,采買的價格便宜,米也是最新鮮的當季靈米。
不需要配菜,單是乾米飯就是上好佳肴。
吃完飯,丁壽昌帶著挑揀乾淨的古銀返回住處。
穆震山正在桌邊練習刀工,拿一把通體黝黑的短刀,在各種金屬上篆刻異常繁瑣的花紋。
丁壽昌把古銀遞過去。
“你看看。”
穆震山紋絲不動。
幾息後,等最後一筆刻完,他輕吐一口氣,放下刻刀,著手查驗古銀。
“不錯。”
穆震山微微頷首,把古銀放在桌下。
“多謝。”
丁壽昌道了一聲,轉身離開。
穆震山看著丁壽昌的背影,抿了下嘴唇,喊道:“丁壽昌。”
“嗯?”
丁壽昌十分疑惑。
山上數百弟子,穆震山幾乎是最冷漠的一個,一般不搭理丁壽昌,也不理睬陸弘,更不和其他人說話。
穆震山眉頭微縮,似乎不知道該怎麽開口。
“你,你要不要做我的護法?”
“護法?”
“嗯,你應該知道我的來歷,穆家的煉器師都有護法,你要是答應的話,以後你的一切開銷我都包了。”
丁壽昌眼神一亮,立即便心動了,可是很快又冷靜下來。
“護法需要做什麽?”
穆震山的眉頭漸漸舒展開,神色恢復了平時的冷漠,還有傲氣。
“什麽都不用做,只需要保護我的安全。”
“還有這種好事?”
穆震山微微頷首,道:“不信的話你可以去問陸弘,很多人想做穆家人的護法,只是一般人我看不上。”
丁壽昌笑著搖了搖頭,問道:“護法是不是要一直跟在你屁股後面?”
“是。”
“那……護法和仆人有什麽分別?”
丁壽昌臉上的笑容緩緩落下,神色十分認真。
他忽然意識到,穆震山眼中的不是冷漠,而是蔑視。
作為出身顯赫的煉器師,穆震山看不起他,看不起一般弟子,甚至看不起陸弘等人。
穆震山眼神沉下去。
“你不願意?”
“嗯。”
丁壽昌點了點頭。
穆震山有些惱怒,起身道:“以後你找人煉製法寶時,不要求到我頭上!”
說完大步走開。
丁壽昌第一次看見穆震山動怒,不禁啞然失笑。
“終究是小孩子。”
……
摸星山,高不可攀,山上的樹木極其茂密,走進山中,向天上看去難見青天。
“呵!”
山腳附近的某個角落,不時響起一聲聲沉悶呼喝。
“哼!”
幾棵大樹之間的狹窄空地上,丁壽昌抱著一頭兩尺多高的無角鹿,翻身一扭,把它放倒在地。
無角鹿撲騰著爬起,埋頭朝丁壽昌撞過去。
丁壽昌不閃不避,略作回憶後,使出一招“托雲手”,一隻手掐住無角鹿的脖子,朝旁邊推出去。
“去!”
尚未成年的無角鹿被推開。
丁壽昌也被撞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無角鹿打了一個響鼻,爬起來,再次撞向丁壽昌。
丁壽昌側過身子,一記“靠山式”,拿肩膀正面迎擊無角鹿的腦袋,下一瞬直接被撞翻在地,順著山勢滾下去。
“哎喲……”
佔得上風後,無角鹿原地觀望了一下,沒有痛打落水狗,反而掉頭逃走。
“別跑!”
丁壽昌忍著痛意,從地上爬起來,跌跌撞撞地追出幾步,心有不甘地看著無角鹿消失不見。
拳法是攻防之術。
近來,遲遲參不透合元拳的真意,無奈之下,丁壽昌嘗試找人過招。
與陸弘、周旭等切磋之後,效果不佳。
一次采藥時和無角鹿發生衝突,真正“廝殺”了一場,被無角鹿撞到鼻青臉腫之後,他終於領會到了一些真意。
拳法應該是活的。
每天在廣場打拳,在樹林練招,打出來的拳法雖然標準,卻是死的。
他猜測,山主畫出一條河,意思是拳法應該像水一樣流淌,而不是被拘束在招式裡面。
放跑了一個水平相當的對手,丁壽昌覺得十分可惜,拍掉身上的泥土,找到背簍,繼續尋找地肺草、黃蟲花。
他不需要這些東西療傷,但是需要它們掩人耳目。
入宗以來,接觸的同門、師長大多十分友善,但是他很清楚,這只是修行世界的一個片面。
即使在下窪村,村民口中也流傳著很多殺人奪寶、供奉邪神等血腥傳聞。
現在接觸不到,不是因為谷神宗超然世外,而是年紀尚幼,這些東西暫時被師長攔在外面。
……
七月十五,法源大天尊的登仙日,千尺山休沐一天。
丁壽昌沒有休息,而且守在米爐山的山腳,擔任守山童子,賺取糊口靈石。
自從拒絕穆震山後,穆震山再也沒有雇過丁壽昌。
丁壽昌沒有了賺錢的路子,只能另謀他路,最後還是看憑借入門考核時的關系,在明善的介紹下,得到了一個守山的閑差事。
在山腳守了半日,他返回千尺山,半路上遇到一個相熟的同門。
“丁壽昌,剛才陸弘找你,好像挺急的。”
“他在哪兒?”
“不知道,你問問別人吧。”
問過幾個同門後,丁壽昌前往飯堂。
飯堂是三個很大的棚子,四面沒有圍牆,僅有一扇扇擋風竹簾,棚內擺著長桌、長凳。
他走進去,第一眼就看到一群人圍在一張長桌旁。
“陸弘!”
“壽昌,快來!”
陸弘臉色通紅,看到丁壽昌後神色有些激動,站在椅子上用力揮舞手臂。
丁壽昌大步走過去。
和他猜的一樣,桌上有人在鬥字,一個水盆裡飄著兩個字,一個是“人”字,一個是“帝”字。
俞鹿靈坐在“人”字一邊,拿著吹筒,把字吹出去,進攻對面的“帝”字。
他看了兩眼,微微蹙眉。
“人”字是俞鹿靈最擅長的字,筆畫少,著墨重,往往一個直撞就可以解決對方。
這次卻碰到了對手。
對方的“帝”字結構嚴密,仿佛一尊屹立在天地之間的高塔。
“人”字撞了兩次,非但沒有撞散對方,反而被切開了一個豁口,缺口處流出一縷縷墨跡。
片刻後,“人”字潰散。
“贏了!”
“俞鹿靈,把東西拿出來!十斤金米,一粒都不能少!”
丁壽昌眼皮猛地一跳。
金米,全稱小葉金粟,就是熬製金脂粥的靈米,價格昂貴,一兩靈石只能買一斤。
以前他鬥字的彩頭,一般是一株草藥、一兩金米,或者洗幾次衣裳,這場竟然漲了一百倍。
他看向陸弘,小聲問道:“你找我就是因為這事?”
“嗯。”陸弘咬著牙說道,“一上午我們隻贏了三把,壽昌,連孫夫子都誇你字寫得好,你肯定能贏!”
丁壽昌心裡一苦,有些後悔過來。
小玩怡情,大玩傷身,他隻想小賺一點吃兩碗好的,就算輸了也不會傷筋動骨。
這麽大的彩頭已經超出了他可以承受的范圍。
可是既然來了就不得不加入。
因為陸弘、俞鹿靈是他的朋友,修行不是一個人悶頭苦修,還需要財、侶、法、地。
最近認識的人越多,他越慶幸先認識了陸弘、俞鹿靈,尤其是陸弘。
大多數世家子弟,根本不屑於和普通弟子往來,雙方住在一起,關系卻像清水一樣寡淡。
像陸弘這樣溫和、善良的世家子弟很少。
這次如果“臨陣脫逃”,彼此之間一定會產生隔閡。
俞鹿靈臉色鐵青,摸出一瓶丹藥,徑直丟過去。
“這是五顆金脂丹,比十斤金米隻多不少!”
“俞小姐闊氣!”
坐在對面的青衣少年神色得意,舉起丹藥瓶在眾人面前示意了一圈,直接擺在桌上。
俞鹿靈冷哼一聲,站起身,伸手把丁壽昌拽過去。
“丁師弟,你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