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同窗,恍如隔世。易,顧兩人正幫忙埋葬死者,旁邊站著幾個三千寺的和尚,正在念經,超度亡魂。
南宮化羽迫不及待地跑去,無奈身體仍在恢復,激動之下,快步虛浮,眼看跌倒!
見有人幾乎撲倒自己腳邊,顧宗義以為是一名小兵,連忙上前扶住,待對方揚起臉時,不禁微微一顫,脫口道:‘多日未見,也不必行此大禮。’
南宮化羽翻著白眼,輕輕甩開顧宗義的手:‘多日未見,你還是沒變!’
易無憂此時也注意到了南宮化羽。原本因為戰場慘烈而抑鬱呆滯的臉,當下回亮!活蹦亂跳地過來,一邊上下左右地打量南宮化羽,一邊道:‘你,你,你竟然沒死!’
‘你們到底懂不懂,如何問候故人?’南宮化羽再翻白眼。
劫後餘生,三名少年相覷片刻,會心一笑。
*
山腰的白楊林下,火堆把三位少年的臉照得紅彤彤的。火中酒甕,散發淡淡的槐花香,勉強掩蓋晚風中,那股揮之不去的,浸了血的泥腥味。山下誦經聲不斷,傳到這裡,隻嗡嗡作響。
‘這是吳大安從翠雲關裡找到,藏起來準備偷偷喝掉的!我說我受傷,氣血不暢,要喝酒才好,他才肯送了我一點兒。’
南宮化羽從甕中舀出兩碗,分別遞給易無憂和顧宗義:‘兩位不遠千裡來救我,這算我的答謝!’
‘跟阿真房裡的酒一樣......’溫酒入喉,易無憂眼中湧起悲哀。
顧宗義聞言也輕嘆一聲。
‘阿真是誰?’南宮化羽饒有興趣地問。
易無憂眼睛發紅:‘他是用性命救了我們的人。他,他是這個世上最善良的人了!’她猶豫片刻,還是把心中想法道出。
顧宗義將兩人如何在天山荒漠,遇到阿真,一起到了竦關,以及雪崩時,阿真出手相救的事情說出。他隱去阿真在招搖教的身份,隻說他是原本住在竦關的百姓。
‘那可是一名真義士!’南宮化羽感嘆道:‘那神秀呢?’聽完故事,他唏噓不已,尤其知道神秀曾假裝毒龍袈裟,帶易,顧兩人混進竦關,此刻卻不見蹤影,不知生死。
‘他應該是離開竦關了!’易無憂低頭,看著地上,道。
顧宗義不由側目,詫道:‘你怎麼知道?’
易無憂道:‘瓊山神女說的!我問了很多次,神女每次都是一個答案:神秀還活著!’
顧宗義和南宮化羽這才發現,少女一直在地上撥弄十來顆小石子。看樣子,頗像術士在揲蓍。兩人恍然,無憂畢竟是不易宮的守宮神女,懂些佔卜術,也屬自然。
‘準嗎?’南宮化羽說完,飢被顧宗義瞪了一眼,當下也後悔,不該多問!
易無憂點了點頭,眼角泛著淚光。
三人一陣沉默。
南宮化羽想起竦關一戰,父親斬敵無數,卻也害及無辜,例如自己的好友們就差點因此喪命。而自己在烽火關,放的那把火,人畜幾乎無一倖免!除了招搖教教眾,其中尋常百姓,如那澡堂的老婆婆,也灰飛煙滅了......他忽感胸口堵塞,心悸不安!
‘你怎麼了?’顧宗義盯著臉色漸漸轉白的南宮化羽,道。
南宮化羽按住心口,搖頭道:‘沒,沒事,我的內傷未好,最近總這樣,一會兒就好了。’
‘原來你們躲在這裡啊!’女將從山下走來,爽朗的聲音令逐漸沈悶的氣氛頓時一輕。
南宮化羽略慌道:‘女將,我們只是小酌,你可別告訴父親!’
女將瞄了他一眼:‘放心,你們不是軍人。將軍的禁酒令,與你們無關。我是來找易小姐的。’
‘找我?’易無憂疑惑道。
女將笑了笑:‘我在這城裡,找到一樣好東西,對女子十分有用,跟我來!’說完,拉著易無憂的手,一起下山。
她們是軍中唯一女子,一起住在翠雲關內的臨時女子軍營,隻認識一日,已顯得十分熟稔。
‘她們什麼時候那麼要好的......’南宮化羽納悶:‘什麼好東西,神神秘秘的。宗義,你知道嗎?’
‘不知道。’顧宗義繼續吃酒。他發現自己竟有些喜歡這帶著槐花香的酒。‘化羽,我敬你一碗。父用雪,子用火,皆以少克眾,出奇製勝。勝澤軍,折衝厭難,再顯機關師威名!可以說,招搖教從此在簡州一蹶不振,全拜南宮家!’
南宮化羽接酒吃完,不住地咳嗽:‘咳咳......沒有義軍在天烽山打的這幾個硬仗,局面不會如此,怎能說,都是我們南宮家的功勞......’
顧宗義頷首,眼睛掠過暗影,若有所思地道:‘對,除了勝澤軍,還有那些肅毒義士......’
兩人又吃了一會兒酒。南宮化羽漸覺四肢發麻,呼吸急促,熟悉的寒意,又從骨子裡滲出來,一點一點地蠶食意識。不妙!他心中惶恐一呼,唰地站起。
‘宗義,我有點醉了,先回去......’剛走了幾步,便撲聲倒下!
微醺的顧宗義登時清醒,快步過去。只見南宮化羽縮起身體,震顫不已,喉嚨發出渾濁的抽蓄聲,涕淚迸流!他蹲下,抓起南宮化羽的手,發現脈象紊亂。看著一邊揮汗如雨,一邊發抖喊冷的同伴,恍然大悟!
‘你服了逍遙散?’
羞恥宛如巨石,壓垮南宮化羽最後的堅持!神智逐漸渙散,他扯住顧宗義的雙袖,奮力地把每個字說清:‘是,是老怪物,悄悄在我飯裡下的,從鹿都開始,就一路沒,沒停......我,我也不想......宗義,我很難受,幫我,快殺,殺了我!’
顧宗義的心抽了一下!他思索片刻,突然運氣八成,一掌劈向南宮化羽後頸那鼓起的肌肉。那是天柱穴,人體中樞大穴之一!
南宮化羽應聲而倒!
‘宋謐,你這一局,滿盤皆輸。’顧宗義目中寒星如雪,雙唇殷紅如火,垂眸看著懷中昏死的南宮化羽:‘最後卻還留給我一手?’
少年一笑,分外好看。
*
翠雲關內,一處小院落。
易無憂看著房中冒著熱氣的湯池,驚喜不已:‘女將姐姐,這就是你說的好東西?’
女將點點頭:‘你快洗,我去把蒼蠅趕走。’
‘蒼蠅?’易無憂不解。只見女將走出房外,不一會兒院中傳來關門聲,以及女將的如雷叫罵。
‘都給我滾!男人就是壞,那些心思,一刻都放不下!’女將回到房中,啐道。
易無憂似懂非懂地哦了一聲,又道:‘女將姐姐,一起洗吧,這池子怎麼那麼大......’
女將一愣,道:‘易小姐不介意?’
‘介意什麼?’易無憂說著,迫不及待地把滿是汙漬的衣服脫下:‘還有,你叫我無憂吧!叫易小姐,呵呵,我總以為,你在叫宗義。’
‘顧公子?為什麼?’
‘那是因為,在鹿都,我們有一次......’易無憂解釋顧宗義曾在鹿都,被誤以為是女子。
水波蕩漾中,笑語不斷。
‘你的頭髮真好看,又黑又直,跟化羽小時候一樣。’女將一邊幫易無憂搓洗頭髮,一邊道。
你也幫他洗頭?易無憂差點問出口,幸虧女將繼續道:‘他小時候,經常跟觀音夫人,來我們林家村。觀音夫人就是他母親,南宮夫人。觀音夫人來村病送藥,還教我們識字。他就和我們村裡的小孩玩。我們不知道他是世子,甚至也不知世子是什麼,就知道欺負他小,常常幫他梳各種各樣的辮子!呵呵,他要是反抗,我們就一起不理他,不和他玩,最後他就會乖乖的,任由我們擺佈!’
‘是嗎?難怪化羽在你面前,嘴裡不敢放肆!’易無憂不覺發笑:‘子規城,好像是挺不錯的地方!’
太傅,好像也是那裡的人......她突然想到。
‘嗯,子規城是冥靈侯的封地。南宮家,向來寬厚溫良。雖然有個不頂用的縣令,但百姓還是安居樂業!’女將語氣忽然一沉:‘如果沒有招搖教,就更好了。’
易無憂已聽聞,招搖教一早便是在梁州出現的。南方蠻荒的巫蠱之術,竟釀成國之大患,果然世事難料。
‘女將姐姐原來姓林啊!’她換了個話題。
‘也許吧,我從小長在林家村,沒人跟我說過我的姓名。’
‘姐姐不是有名字?’
‘女將只是外號,我沒有名字。’
易無憂愣了愣,又問道:‘這麼好的外號,怎麼來的?’
‘小時候,我遇過一位師父。他教了我一套拳法。之後和人打架,都是我贏。大夥就叫我女將軍,慢慢就變成女將了。’
‘姐姐如今真的要成為女將軍了!姐姐的師父定是位十分厲害的人物。他的姓名外號是什麼啊?’
‘我不知道。我和他隻相處了幾個月,連他的臉都不記得了。隻記得他有長長的頭髮鬍子,總是背著一個琴,穿著一件發灰的大袍子,和破破舊舊的竹帽草鞋。’
易無憂聞言,興奮道:‘這不就是說書先生口中,那些江湖的奇人異士嗎?’
‘呵呵,我不知道。我見過的江湖人,大多是些走投無路,掙扎活命的可憐人......’
易無憂不由沉默。隨著遊歷見聞的增長,她越發覺得,江湖確實不似說書先生口中那般簡單,豪壯瀟灑之士,如鎮國公陸安平,不完全如傳奇所言;奸狡殘酷之輩,如黃河幫,招搖教,也有義勇善良的人,比如阿真.....也許女將說的對,江湖更多的,是像流沙幫那樣,亂中謀生的人。
‘肅毒軍就要離開這裡了。你們也要回鹿都了吧?’女將打斷易無憂的胡思亂想:‘化羽身子還沒恢復,回程拜託你和顧公子多多照顧,別讓他逞強。’
女將眼光清澄,語氣溫柔,與她平日流露的強悍之色,格格不入。易無憂不覺一愣,半日才嘆道:‘化羽有你這位義姐,不知是哪兒修來的福分!’
*
南宮三兄妹,顧宗義和易無憂在幾個肅毒軍士的護送下,與南宮夢蓮,女將等人告別,離開翠雲關,啟程回鹿都。
南宮夢蓮為他們幾人,寫了通關文書,用上自己的官印。手持此書,一行人順利地沿著汲水,離開天烽山脈,經汲郡,順濟水東行,進入大同府。此時已是大寒,漫地風雪。
走進驛館,大堂火盆旺盛,暖哄哄的,眾人冰冷的身體一哆嗦,同時發出適意的輕嘆。
顧宗義要了間上房。他前腳剛踏入,南宮化羽後腳便進來。
‘我說了,想自己一間房。’顧宗義蹙眉,道。
南宮化羽把行李放下,心事重重:‘我有話,要和你說!’
顧宗義對上南宮化羽灼熱的目光,忽然沉默。
‘那晚......’南宮化羽見顧宗義突然沒了話,不覺心慌,囁囁嚅嚅地道:‘那晚,你都看到了......我......你對我做了什麼?我怎麼會沒事?’
顧宗義平靜道:‘我把你打暈,送回軍營。你睡了一日一夜。’
‘僅此而已?’
‘我應該做什麼?’
南宮化羽臉紅耳赤:‘我吃過那個什麼......那晚毒癮發作,你是不是讓我吃了什麼東西?’
‘沒有。’顧宗義不假思索。
‘那我醒來,怎麼沒有感到任何不適?’自己問一句,對方答兩個字,南宮化羽有些氣急敗壞:‘你別不說話!說,那時候,你是不是找來逍遙散,給我服下了?’
顧宗義腦海浮起,自己在翠雲關,遮遮掩掩地找了大半夜的逍遙散,重複了一句:‘沒有。’
‘真的?’南宮化羽似乎不相信。
顧宗義腦中繼而出現,那天夜裡,自己把南宮化羽五花大綁,又將布條塞入他口中,然後為仍在昏迷的他輸氣,好舒緩他體內氣息大亂的痛苦,直至天明。‘真的。’
南宮化羽抱頭,喃喃道:‘也是,你怎麼會有散......’
見好友苦惱不堪,顧宗義嘆了口氣:‘那晚,你的毒癮來犯,卻正好被我打暈。醒來時,毒癮已經退了,所以才感覺無礙。聽人說,只要熬過毒癮發作時的蝕骨之痛,自然沒事;只要三月不吃散,毒癮更會消失!’
南宮化羽猛然抬頭,又驚又喜:‘你如何知道的?’
‘坊間傳的,我也不肯定。你這次不就睡醒了便沒事?大不了,下次,我再揍你?’
難道自己只需熬過三個月,便會恢復如初?南宮化羽低頭沉思,良久,才掃了顧宗義一眼,小聲道:‘我已經不是以前的那個自己了。見過我那般醜態,你,你很看不起我吧......’
顧宗義聞言,月眉輕揚:‘試劍臺上,我故意輸給你的那次不算,你從未打贏我,如今負傷,就更難了。南宮化羽,你怎麼就不是以前的自己了?’
‘宗義,你......’南宮化羽虎眼泛光,怔了半日:‘你如此待我,我無以報答!’
‘有的。’顧宗義突然道:‘現在報答如何?’
‘當然可以!’南宮化羽雙眼一亮,卻見顧宗義一臉認真,徑直向自己走來,不覺道:‘如何報答?你,你想幹什麼啊?’
顧宗義拿起南宮化羽的行李,塞回他懷中:‘我說了,想自己一間房!’
南宮化羽抱著行李,嘻嘻一笑,朝房門走去。
鎖上房門,顧宗義從懷中拿出一個小布袋,走到火盆旁,將袋中的幾粒糖衣紅丸,通通倒入火中。苦笑著,默念:‘我就知道,你會放棄坦途!幸虧那晚,沒讓你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