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鳳傳奇之紫竹林篇 第96章 χ乓潦

寒風呼嘯，烏雲起落。

平原上，一行馬隊螞蟻般緩緩前進。僵硬的泥土被無數馬蹄翻開，又踏平，道路模糊。路邊皆是矮小灌木，夜霧蒸騰，舉目一片迷茫。

易無待騎著馬，走在隊伍前。他胸口起伏，身子微微抖動。非因侵曉露重，卻是一盞茶前，谷歲寒立在城門旁，那座高高的長贏石像前，對他說的一番話。

字字句句，充斥耳中，仍在激盪人心:-

‘易公子此舉，不啻救千萬人命！松，在此，僅代夜州百姓，謝過易公子。’說著，頓首下拜。

那時的他受寵若驚，連忙扶起谷歲寒:‘谷太守，萬萬不可！’

‘不，易公子受得起！你其實不必涉險前往。‘七步螣蛇’人雖粗鄙，但絕對可靠。他借馬，定會完璧歸趙！’谷歲寒再次保證道。

‘谷太守別誤會，我並沒有懷疑谷堂主的為人。’他答道:‘只是，那些馬雖說是不易宮徵用，仍是喬家茶坊的，我需親自前往，方能向喬家有所交代。’

谷歲寒頷首，心中驚嘆眼前白淨少年處事的磊落，以及周全，又忍不住長嘆一聲:‘若非我轄內的禦史一向主張尊卑秩序，持法嚴厲，不懂變通，我這個太守也不會被逼至，出此下策！林禦史，出身九原貴族林氏，年資最長，一眾府丞，甚至大族鄉老，都對他馬首是瞻。因流沙幫私下出關的事，他把夜州所有的馬匹都記錄在冊，嚴加管控。他對我平日私下結交江湖子弟，和公然對流沙幫實行權宜，已頗有微詞，所以無論如何都不同意我開關運藥。雖然我已為求得便宜之權，上書紫華庭，可等到鹿都的詔書，哪怕是準奏，疫情恐已無法治理。我不走投無路，斷不會向公子求救！我讓林禦史分配鹿都來的賑災銀糧，他便暫時無暇顧及關防。此時正是出關時機。不過，倘若他以後知道我放人出關，參我一本，求來吏部一紙黜書也就罷了，可難保不會牽連公子。所以，還是請公子三思！公子決定如何，松，決不為難！’

借馬與流沙幫，讓他們偷偷出關，去六方境內的小榆谷運藥材，其中危險，牽連之廣，別說太守谷歲寒，連段公勤，和易家家臣們都已說過無數遍，易無待自是清楚。可他會不由想起驛館偶遇的那位因為飢荒而失去子女的婦人，她口中的那首童謠‘彎彎月牙’，便會縈繞耳際，久久不散。很快，他的心，便無比堅定:-

這件事，必須做！

為了避免連累更多的他人，易無待沒有把谷歲寒所託之事，告訴九逸鏢局，戶部的人，甚至包括方州太守府的隨行官員。對謝子燕，也只是說他想在夜州遊學，盤桓一段時日。可惜好友從他的言行中，還是發覺蹊蹺。追問之下，他隻得把實情告之。

不想，謝子燕竟十分興奮:‘我與你同行，就算不是大義之舉，我也一直想去看看小榆谷！’

‘可此行凶險，是犯禁。’

‘谷太守豪氣乾雲，連太守之位都可不要，而我們小輩，守著九品武官虛職，又有何可懼?’

‘此事等同謀反，會連坐族人......’易無待坦然道。

‘......’謝子燕終於露出一絲踟躕。‘我知道.....可只有我一人，九逸鏢局的人不去，若真的出了事，我就說，是我一意孤行，與家人無關！再說，我們不是答應過無憂，相互照顧。我怎能留你一人於險地?還有，江湖人說的黑話，我比你清楚，可以幫到你。’

聽罷好友諸多‘藉口’，易無待無言以對，感動不已，隻好放棄勸阻。

所以，張寒等九逸鏢局鏢師，以及護糧隊隨行的官員們如期回程;易無待，謝子燕，以及段公勤帶領的喬家馬隊，最終仍是與谷添丁等流沙幫的人，拿著蓋有太守官印的私信，在深夜中，悄然離開滄城。

他們避開官道，浩浩蕩盪地趕赴夜州的西面邊境。

首次自行決定一件如此重要的事情，易無待激動之餘，不免忐忑。看到走在前頭的謝子燕興頭十足地和流沙幫的人說話，心中不由羨慕。

‘易公子！’一人策馬上前，來到他身旁，聲音透著溫意。

是流沙幫的堂主，谷添丁。

他的笑容，幾乎把臉上那道猙獰的傷疤掩蓋:‘你的這位朋友，聽說還是一位世子哥兒，嘿嘿，懂的切口，還不少！’頓了頓，感嘆道:‘他願意和你一起趟渾水，是真正的朋友。’

易無待不由想起初次見面，對方與谷太守的‘針鋒相對’，脫口而出:‘嗯，就像谷堂主和谷太守那般！’

谷添丁一愣:‘啊?是嗎?不一樣，你們都是貴族公子。而我是阿松的家僕，只是和他一起長大，耍慣了，相處起來，總是忘記尊卑，沒什麼顧忌而已。’

易無待聽出他的言不由衷，也不點破，只是問道:‘一起長大，後來為何分開?是因為谷堂主嚮往江湖兒女的逍遙嗎?’

‘呵呵，江湖上的人，說的好聽，是逍遙，可有幾人不是被迫流離?難得的是，像公子這樣的人，明知山有虎......’谷添丁沒有說完，繼而哂道:‘我離開谷家的原因，那天晚上，阿松已經告訴你了。’

易無待回想在太守府霜月堂的會面，仍是懵然。谷添丁見狀，遙望天際的暗沈:‘他不是說了，我和寡婦私通啊！當時那女子才十九歲，死了丈夫，沒有兒女，被妯娌欺負，沒飯吃。我見她可憐，沒有多想，隔三差五給她送些雞蛋芋頭。她夫家的人發現後，她被打個半死。我知道她是因為我，才被打的，趕去救人，動起手來，打傷了她夫家的人，也被砍了一刀。’他指了指自己的臉:‘我和她，一起被捉到衙門。阿松不顧耽誤趕往鹿都太學的考試，出面為我們求情！他送了銀錢給女子的夫家，又頻頻拜訪府令，最後衙門才把我們放了。那日之後，谷太公將我逐出谷家。我憑著這副身板，和從小練就的幾下拳腳，去了流沙幫。’

輕描淡寫，過中曲折，卻定是驚心動魄！易無待動容道:‘吉人天相！谷太守入學，官至州牧！堂主也在江湖，謀得立足之地。你們一人在朝，一人在野，同樣在為鄉人謀福！哦，想必那位女子，也安然沒事?’

谷添丁的嘴角動了動，道:‘嗯，她做了我的妻子。去年，得瘟疫，去了。’

易無待沒料到結局竟是如此，不由一呆，心中微微刺痛。

谷添丁見少年許久不說話，以為他在擔心行程，哈哈大笑:‘這次出來，公子不用擔心，就當作散心！我答應阿松的事，從不食言！這次，也會保你們的周全！’

易無待聞言，心頭一熱，不知如何回應，隻喃喃道了句:‘多謝谷堂主......’

*

南宮化羽從噩夢中驚醒！

甫睜眼，入目的陌生的環境，令他幾乎跳著坐起來！瞥見躺在身旁的弟妹，才鬆了口氣。

‘只是睡著......’

他摸了一下弟妹熱乎乎的臉蛋，忖道。他的腦袋混混沌沌，隻覺身處的房間似曾相識。

窗外一片漆黑，表示已到夜晚。這是哪裡?記得昏迷前，‘鳩藥婆’傅春玉突然闖進房中。他隻感到眉間一痛，隨即失去意識。

他摸黑著，站起伸展身體，頓覺骨頭酸痛，大汗淋漓，心臟突突地跳。頭昏眩目之際，外面傳來一陣排山倒海的轟鳴！地板彷彿也在微微顫抖！

他踱到窗前，發現窗戶打不開，隻好貼耳細聽。

‘壯我招搖，萬界逍遙，長生不老，穆天野道！’

巨浪般的聲音此起彼伏。

是招搖教的口號！

除了喊聲，外面還隱隱透著火光。到底發生何事?

南宮化羽正琢磨，房門陡然一開，光線射來！

房中走入三人，清一色白衣銀甲，手持利刃，是招搖教的士卒。看樣子，惡夢，還未離去。

其中一來人喝道:‘快起來，都出去！’

話音剛落，另外兩人粗魯地拽起南宮沁和南宮薇！

南宮化羽以為他們要加害弟妹，快步過去。不料之前出聲的士卒把刀一橫，擋在他身前，再喝道:‘幹什麼！’

南宮化羽的身軀在刀鋒前，堪堪止住。見弟妹只是被人叫醒，才作罷，怒目瞪了舉刀的人一眼。

被寒刃頂著後背，南宮兄妹互相攙扶著走出房間。

來到外面，南宮化羽才發現，自己竟又回到了烽火關！

三兄妹從山腰的一處木房，被押往山下，穿過密密麻麻的房寨，漸漸走向谷底，耳邊仍是不時傳來，雷鳴般的口號聲。

那口號聲，正是來自谷底。

除了奇怪的叫喊聲一陣一陣，一路上所見，寨中無半點燈火，或者人氣，昏暗幽深中，瀰漫著莫名躁動，彷彿一頭怪物隱身暗處，隻聞氣息，不見其影。

三兄妹中最為年長的南宮化羽也不禁打了個寒戰。

隻得四歲的南宮薇也害怕，連連摔跤，很快便哇的哭了起來。

身後的甲兵叱道:‘閉嘴！’

南宮化羽隻得抱起妹妹，貼上她的圓臉，細聲安慰道:‘薇兒不怕，抱緊哥哥！二弟，你也跟著，不要放手！’

‘二弟’南宮沁緊閉的嘴唇本已在打顫，探到哥哥伸過來的手，才忍住眼淚。

走到谷底，只見河邊空地上，人影綽綽。有軍士，有平民，其中不乏老人，婦孺。

他們一個個跪倒在地，面朝同一方向。那裡火焰沖天，竟是一高達丈餘的火堆！

南宮兄妹訝異不已，但在背後的兵卒催促下，隻好走入人群，靠近火堆。

走近了，才看清楚，跪在地上的人有些淚流滿面，有些大喜若狂，竟有數千人！他們個個目光呆滯，如癡似醉，朝向火堆，嘴巴不斷重複一句話:

‘壯我招搖，萬界逍遙，長生不老，穆天野道！’

南宮化羽登時寒毛直立！耳中被震得嗡嗡作響，越往前一步，身體的水分便被抽走一絲，炙熱的空氣中，漂浮著一股粘稠的焦味。忽然，人群中的一名老者站了起來，緩緩走向火堆。不一會兒，又有一位青年站起，半刻後，不遠處又有人站起，同樣走向那個高大火堆。

火堆後，有一高臺，上面空無一人，只有一面兩丈高的黑色大纛，在熾風中飄揚。火光下，旗面清晰可見，金色絲線繡著一個陰柔美貌的觀音大士，和一隻人面蛇身的怪物，詭異中透著威嚴！

‘壯我招搖，萬界逍遙，長生不老，穆天野道！’四周的聲音不斷。

南宮化羽不由凝視旗幟，懷中的南宮薇突然顫抖，驚呼一聲！他順著妹妹的目光一看，腳步不由一滯。十步外，方才那個老者竟毫不畏縮地走入火堆，身體瞬間被火焰吞噬！

片刻後，那位青年也同樣淹沒火堆！

一個，兩個，三個，站起來的人不急不徐，一聲不響，踏入火堆！一個個活人，變成火人，在火堆中，笨拙地爬上頂端！

‘壯我招搖，萬界逍遙，長生不老，穆天野道！’

南宮化羽感覺全身的皮都在動，肚腸開始痙攣，胃水翻騰！他顫抖的手遮住妹妹的眼睛，卻忘了身邊的弟弟。弟弟南宮沁，終於抵擋不住畏怯，開始嚎啕！

高高的火堆裡，燒的竟全是人！

中間是萎縮成奇形怪狀的焦屍，外賣呢有‘新鮮’的軀體源源不絕地撲上。如此一圈一圈，層層疊疊，築成‘火宅’！筋骨的燃燒，氣血的蒸發，化作熏眼的濃煙，嗆鼻的異味，成就一場極樂血舞！彷彿被精誠所動，冥冥中的火獸終於抬頭， 吐著燦爛舌頭，無聲嘶吼，召喚更多的追隨者！

‘壯我招搖，萬界逍遙，長生不老，穆天野道！’

人群中仍陸續有人站起，走來，自願獻祭！

南宮化羽下意識地想拉住往前的人，可因恐懼而僵硬的身體卻一絲力氣也使不出。沒有掙扎，沒有尖叫，火堆裡的人，竟臉帶歡欣?

‘壯我招搖，萬界逍遙，長生不老，穆天野道！’

‘你知道他們為什麼會這樣?’

一把溫和的聲音響起。一身潔白，散發熏香的吃心上人，不知何時出現在南宮化羽的身邊。

已在瘋狂邊緣的南宮化羽異常順從地回道:‘為什麼.....’

‘你看到的是火，他們看到的卻是神！你看到死亡，他們卻是與神結合，不生不滅。’

吃心上人拿出一粒紅色糖衣藥丸，慈祥地微笑:‘你吃了這個，就什麼都明白了。’

耳中弟妹的淒厲啼哭，和揮之不去的那句口號，彷彿越來越遠，南宮化羽不假思索，緩緩伸手。

‘壯我招搖，萬界逍遙，長生不老，穆天野道！’

*

招搖教祭神大典的第二日，晴空萬裡。

烽火關的城樓上，丈高的黑色大纛，巍然屹立。坐在人面蛇身的怪物上的觀音大士，完美無缺，睥睨城下。

城下峽谷，傳來悶雷不斷！一裡外的山坳，舉目皆是紫色巨旗。旗面上，踏著血色芍藥的白鹿目光深沉，氣吞山河。

吃心上人果然算對，肅毒軍果然兵臨烽火關，覬覦汲水！

對峙伊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