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我才知道,為什麽他們敢於指指點點明目張膽。阿爺已經不在杜家了……”杜雅清看著陰霾的天空,又往門口看去,那裡正照耀著街巷中的晴朗,“阿爺去找我那個據說已經死去的仙人父親,他的兒子,於是就只剩下我和娘親了。那年的冬天,我記得很清楚,很冷,屋子裡不燃炭火,連杯子裡的水都會凍得結結實實。正好,我們沒有炭火可以燒了。那些本該在我名下的鋪子田地,早已經不知道被哪些人拿走的七七八八,族中分配的炭火用品,就只有一點點。”杜雅清看向江小流,朝他做出個手勢,比劃著記憶中那僅有的炭火,“每個夜晚,我縮在冰冷的被子裡,縮在娘親的身旁,顫抖的等著天亮,或者等著自己死去。”
“有一天,我回家的時候,爐膛暖暖的,還烤著紅薯,但是我找不到娘親了。”杜雅清忽然抽噎了一下,聲音很低的開口,“那天之後,我再也沒能找到娘親……”杜雅清好像說別的時候,好像一直在說別人的故事,顯得無波無瀾,只有這一句話,她似乎有壓製不住的悲傷。
江小流知道是為什麽,但是他理解不了那種感覺,他輕輕拍了拍師姐的肩膀,“杜家就沒有人管管嗎?”
杜雅清搖搖頭,眼神恢復了平淡,“他們可能巴不得不用自己動手,仲脈的東西就能有他們的一份。”
“那天之後,我終於不會被在晚上被凍得難以入睡了,好幾次,我真的以為自己要死了……”杜雅清捏著手腕上的一串墜子,金色的桃花枝在她指尖反覆撚動,就像她口中自己那說來簡單卻充滿苦難的過去。
“但是我到底活下來了,等到了春天,雖然孤單一人……”杜雅清喉口嚅動,“那個春天我遇見了我的那個朋友,他陪我放風箏,抓野兔,躲在樹下看天上的雲,那個春天我過的很開心,我們還約好要一起等秋天摘果子,可是旱季來了……”
江小流沒有說話,他看著杜雅清神色慢慢垮塌下來,好像那些過去的景象再一次吞沒了她,他就那樣安靜的注視著師姐的眸子,溫和而安寧。
“我記不得多久了,那段時間很熱,大地被曬得開裂,很多田塊變得像沙子那樣稀散,禾苗大都死在裡面,先生說;‘等到秋天又要有不少人餓死了!’但是,先生錯了!根本不用到秋天,那個夏天就已經開始死人了,因為田地乾旱,很多本來給家族做佃戶的農夫都沒有活計可做,很多人都餓死了。我很想救他們,但是我沒有什麽辦法,我只能堪堪讓自己活下來,除此之外擠出些口糧,僅此而已了。但是他可以!”杜雅清眸子裡好像忽然有了星星,燦爛而奪目,“他能呼雲喚雨,能救那些人!”
“我看著他招來雲雨,救活那些小小的地塊,雖然不多,但是到底活了!他漸漸變成那些人嘴裡的普世仙人……”
“可是好景不長,洪水來了……”杜雅清聲音漸低,好像在給自己講那些過去的悲傷。
江小流記起了這件事,乾旱之後是洪水,那是很多年前的一場天災,以謝槐郡為首的冬離四郡遭遇了前所未有的乾旱和持續十幾天的暴雨,緊隨其後的是蝗災,導致除謝槐郡之外的三郡減員嚴重,人口流徙,最終合並入謝槐郡,如果他沒記錯,死亡的人數大約是六十萬,雖說他不是很能理解那到底有多少人,但是想來一定很多!
“洪水來之前,路上已經到處能看見因為饑餓而死去的人了,更多的人躺在路邊光禿禿的樹底下,只有出氣沒有進氣了,於是饑民們聚集到一起,對著那些大家族的糧倉開始哄搶。但是,他們只是普通人啊,那些家族裡都有不少修士,他們又怎麽可能是對手!”
她眸子顫抖,“我記得很清楚,杜家的糧倉外,都是屍體,被家族供奉修士砍得七零八落,只剩下碎塊的屍體!”然後她看向地面,再不敢看那些擺在井邊的腿骨,“那一天,洪水比大雨更早的來了!”她眼神渙散,像是又看到了那呼嘯而來的洪流,耳畔似乎又響起來那震耳欲聾的轟鳴,“大伯他們把我撈到船上,堂哥堂姐們給我烤火準備熱粥,我當時慌極了,我不知道為什麽他們看起來這麽友善,好像,他們真的是我至親的親人。”
“然後,我看見了我的朋友,他站在奔湧的洪水潮頭,將整個船掀翻,把那些忽然變成親人模樣的叔伯全都砍成了碎塊,就像糧倉外的那些人一樣。那個時候他也是你這樣血淋淋,看起來慘兮兮的。”她很平靜,像是在講述別人的故事。
“他把我從洪水中拎起來,告訴我,他們都是因為我而死!”杜雅清抹了一下臉,“我覺得莫名其妙極了,但是這麽多年過來,我想他說的是對的,他說的因我而死的人根本不是我那些叔叔伯伯,是那些普通人,那些隻想活下去的普通人,他們是因為我們這些大家族子弟才死的……”
“他也死了……”她輕輕敲著自己的劍柄,發出清越的聲音,“他把我從洪水中帶到岸上之後,就被朝廷軍隊清剿了,理由是攜民暴亂,屠戮無辜……”她看向沉默不語的江小流,“你是不是也覺得莫名其妙?你們兩個好像完全不一樣,我為什麽要說你們兩個很像?明明你家境優渥,懂進退,明禮儀,跟那個所謂的仙人,實際上的土匪截然不同……”她聲音越來越低,“我總覺得你們兩個是很像的,在你們身上,我能看到我沒有的那種純粹,所以我越發理解他為什麽說,那些人是為我而死……”
“不是的師姐!”江小流忽然開口,聲音很乾脆,像是清風吹拂過的風鈴,“你沒錯!你既沒有欺負過那些農人,也不是他們被殺的凶手,錯的是那個讓手無縛雞之力的農人去暴動仙人,是那些麻木不仁大家族長輩,是那些肆意揮霍暴力的供奉修士!”
杜雅清搖搖頭,“你不明白!”她聲音低啞,“我本可以救他們,救所有人,但是我只是自己活下來了。就好像我本可以救你,不止一次,但是……”
江小流忽然明白師姐為什麽要講自己的故事了,因為無力感!很多年前她還是個小姑娘的時候,就曾被面對屍山血海的無力感吞沒過,這麽多年過去了,她面對自己又被那種無力感追上了,就如同那些困住她的夢魘,從不曾離開,她其實也從未遠離那種無力感,只是在不同的地方越陷越深,就像很多年前的那個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