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聽到父親表態,心照不宣地順坡下驢,閉嘴不再爭吵。
而隨著捕快們離去,村民無熱鬧可看,漸漸散開,各自忙各自的農活去了。
喧鬧的石灘重歸平靜。
葉饒松開二人手腕,一雙手背在身後,抬頭望了望天,瞅見眼下離吃晚飯還有些時候,便朝他們偏了偏頭,示意他們跟自己沿石灘散散步。
二人會意,跟上了父親的腳步。
父子三人走的方向,卻是家的另一邊,越走離家越遠,也越來越遠離人煙。
葉長恭清楚,爹這是有事情要交代。
“長恭,你剛才有沒有瞧見不對勁的地方。”走了一會兒,葉饒果真起了話頭。
葉長恭立馬回道:“爹,我方才開了靈眼,還真瞧見張秀才的屍身之上冒著絲絲黑氣。”
“是啊,你也看見了,有髒東西……”葉饒感慨一聲,“這髒東西不管是哪來的,總之不是凡人能弄來的。你看,爹沒騙你吧,咱望玄村,是真被奇奇怪怪的玩意兒盯上了。”
“可為啥非得挑咱這鳥不拉屎的地兒?為啥非得是王家媳婦,趙家的兒,李伯……哦,現在還有一個張秀才!我就納了悶了,它神通廣大,它高高在上,讓這群凡人苟活著,每日也費不了幾斤糧食,礙著它啥事了?非要給弄死,還用那樣惡毒的法子……”
“長恭,爹頭痛,你腦子好使,能不能幫爹想想,它到底想幹嘛?”
葉長青沉默,他知道父親口中的它指的是什麽,他也想不通,於是下意識地看向二弟。
葉長恭聞言,十指交錯,眉頭緊鎖,思考片刻後,他緩緩說道:
“爹,我常去鎮上偷聽開設私塾的柳先生講學,有一次他講到了一個成語,叫什麽有的放矢。意思很簡單,譬如咱常去山上打獵,總會挑些漂亮的大公鹿下手。因為大公鹿的角能賣不少錢。有些時候也會打些小鹿回家,因為肉嫰,可以回家給娘煲湯喝。至於其它野物,諸如野豬野兔,您想想,咱是不是鳥都不想鳥……”
葉饒若有所思,頓時想通了其中關竅:
“你是說……它跟咱一樣,把村子當做了獵場,把鄉親當做了野貨,只有其中符合它需要的村民,才會遭了它的毒手。”
“恐怕不僅如此。”葉長恭補充道,“爹,相信你也注意到了,每樁慘案,死者的死法全然不相同,我覺得,這也跟幕後黑手的需求有關。還有作案時間,作案地點,看似隨性而為,其實背後應該隱藏著某種聯系。”
葉長青聽罷,一陣咬牙切齒:“好歹毒的家夥,比之那群不良還要可惡……”
“兩者大差不差,那群捕快不也把人命當做索財的工具?他們時常十裡八鄉走上一遭,抓幾個富戶子弟,投進卡子,家屬不給錢打點就將人折磨致死,不過一群披著人皮的妖魔。”葉長恭適時糾正。
葉饒臉色逐漸陰沉:
“如果真是這樣……那咱們跟它,就沒有轉圜的余地了。”
“總不能日日祈禱,騙自己說,望玄村人多,屠刀落不到自己頭上。咱得了玉書,修了仙法,一門三修士,就不信要看它臉色過活,就不信還鬥不過它!”
葉長恭點點頭,而後給出了自己的建議:
“爹說的沒錯,是要跟它鬥一鬥,可如今敵暗我明,連對方在哪都找不到那又怎麽鬥呢?我們需要情報線索。”
“所以我認為,咱應該去死者家裡,跟家屬嘮嘮嗑,打聽打聽死者生前去過哪,遇見過哪些牛鬼蛇神,身上又有啥樣的特點。掌握死者行跡,便能排查它的活動范圍;掌握死者特點,便可能知曉它的殺人目的。兩相結合,也許就能推斷出它下一次動手的目標與時間。咱也能因此早作準備。”
這番話落入葉長青耳中,讓他不由得設想了一下。
某天,爺仨興衝衝地跑到王趙兩家,一臉期盼地拉著王大叔或者趙財主的手問東問西,問的問題三句不離死人,還是他們家三年前橫死的死人……
他們真的不會拿著棍子把咱趕出來嗎?葉長青想。
葉長恭瞥了一眼兄長,注意到他臉上的憂色,朗然笑道:
“哥,你不用擔心觸了人家霉頭。柳先生還講過,做事要看人下碟。王家是破落戶,家中就兩個男丁。大兒子更是體弱多病,三年前便多指望其媳婦做活,媳婦橫死之後,日子是一天比一天不好過。哥,你平日不就愛行好事?隻消你同往常一樣,提一壺酒,打著慰問的旗號,去跟他說說話,只是話題稍稍往其媳婦身上引一下。相信他會大吐苦水,跟你可勁兒描述昔日妻子是何等賢良淑德,是何等的能乾。”
葉長青狐疑:“真的嗎?萬一他不說呢?”
“那就是他酒喝得不夠多。”葉長恭斬釘截鐵道。
葉饒聽得眼睛微亮:“好長恭!那其余的人家你待如何安排?”
葉長恭娓娓道來,一副盡在掌握的樣子:“簡單!趙家有錢。有錢之人尤為迷信鬼神之說。趙財主老來得子,兒子又離奇溺死,本就在鬼神之說上如驚弓之鳥。隻消我扮作道士,去他家漏兩手不輕不重的法術,再說一嘴他家老宅風水不好,會多生災厄。他必會將我奉為座上賓,屆時我想問什麽,他肯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至於李伯……爹你本來就熟悉,也就不用問了。最後剩張秀才家。他家本兩口人,如今就剩個張嬸,境遇跟王家差不多。爹,你與張嬸年齡相當,這事兒你去合適。記得揣二貫錢,先給錢,再聊天,時不時表達一下對張秀才的惋惜仰慕,相信她會想起丈夫的音容笑貌的。”
“妙……”
葉饒撫掌頷首,眼中對這個二兒子的讚許之色幾乎要溢了出來。
望著胸有成竹,意氣風發,年齡還只有十五歲的葉長恭,葉饒腦海裡猛地浮現了一個個場景。
先是那氣派闊綽的葉家祖宅,而後是那牌位林立的祠堂高台……
無數場景在葉饒腦中不斷交錯匯聚,最後由眼前的葉長恭補完僅剩的空白,共同匯聚成一個頗為大膽的想法。
或許……此間事了,他葉饒也可以學葉家先祖,建立府邸,修起祠堂,兩開族譜,重振葉家門楣。縱然一個人力有未逮,他的好長恭也定能幫忙做到。
若是作為再造葉家的始祖,葉饒仿佛已經看到,待他逝去,他那流光溢彩的神位將會永遠置於祠堂高台上居中的正龕之中。一到祭祀佳節,葉家後代便會提攜著香火貢品前來看他。屆時,祠堂外綠草茵茵,祠堂內笑語盈盈。每個葉家子孫都能在陽光下光明正大的活著,不再提心吊膽,不再畏畏縮縮,不再於泥土地上蹉跎一生……
真好啊。
葉饒鼻子驀然一酸,隻偏偏覺得,縱使眼下再危險再淒苦,那也是值得的。
“走吧。”
葉饒招呼一聲,小跑到葉長恭與葉長青身邊,將他們緊緊摟住。
葉長青比葉饒高一個頭,還虎背熊腰的,導致葉饒只能摸著他的肩膀。
“爹……”
葉長青有些錯愕,好像很久沒有看見爹爹這般發自肺腑的開心了,簡直像個孩子。
葉長恭則是相反,比葉饒矮一個頭,讓葉饒可以輕松挽住他的脖子,撫摸他聰明的腦袋,一如小時候那樣。
“爹……頭髮亂了。”
運籌帷幄的葉長恭有些羞赧,算無遺策的大腦立刻宕機,不明白爹為何而高興。只是……反倒是這樣,他才有了幾分十五歲少年氣質。
“哈哈,亂了就回家洗洗,走吧,咱回家吃飯去!晚上有啥特別想吃的沒,爹都給你們整。”
“全憑爹做主……”
“抽抽爹的水煙可以不?”
“那可不行……”
夕陽下,爺仨一陣笑鬧,拖著老長的人影,朝著家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