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過早飯,等待約一個時辰後,葉長青按照昨日計劃,提著早已備好的一壇子上好燒酒,前往村西王家。
……
片刻後。
葉長青站在一圈爬滿藤蔓的籬笆外,努力辨認著這裡是不是王家。
惹人注目的是三間土胚茅舍,呈凹字形排列,字的開口正對著葉長青。
居右一間,其上茅草已大半脫落,露出底下井字形的木架,甚至有些木材都已腐朽不知所蹤,生生爛出一個大洞,活像一個被開瓢的孤寡老人。
居中一間,頂上稻草還算完好,只是兩扇木門中的一扇不知所蹤,看得人門牙隱隱作痛。
最左一間,眼瞅著開了一扇小窗,實則因滿牆的綠植遮掩,讓葉長青也不能看得真切。
至於屋外,瓦罐水缸,皆碎一地,碎片嵌進土壤,又與雜草融為一體。
“怎麽破敗成這副樣子。”
葉長青有些感慨。
昔年他曾到過這兒,依稀見得那位勤勞能乾的嬸子,帶著笑,在院中四處忙碌,把王家每一處地方都料理得妥妥當當。
沒成想,自她離去,一切都變了。
“小夥兒,你找誰呀。”
葉長青聽得身後有人喚他,便轉過身來,發現是一位老婦。
老婦白發蒼蒼,身形矮小又佝僂,混濁的眼睛泛著歲月予她的卑微膽怯,一雙手則杵著一把與其很不相稱的碩大四齒鐵耙,她那皮包骨般的小腿,連帶赤著的腳,沾著大把泥土,仿佛一身精氣神,盡數被黃土抽乾,歸流大地。
葉長青覺著眼熟,這不王大叔的娘嗎?
按輩分,自己得叫她婆婆。她又姓章,那麽就稱呼她章婆婆好了。
於是,葉長青拱手作揖,施了一禮,怕這章婆婆耳背聽不見,聲音便提了幾分:
“章婆婆,我是長青,葉饒家的大兒子,小時候還找你要過窩窩吃哩!”
聽到長青兩個字,章婆婆眼中的卑微煙消雲散,轉而是無比的欣喜:
“哎呦!是長青啊!好孩子,你都這麽大了!快來婆婆家坐坐。”
章婆婆一激動,手舞足蹈,連鐵耙都扔到了一旁,剛想領著葉長青進屋,卻猛地愣在原地,再開口,語氣卻變得有些自責與苦澀:
“那個……長青啊,不好意思,不是婆婆不想招待你,實在是家中沒多少余糧了,婆婆不能請你吃窩窩頭了……”
葉長青趕忙擺手:“沒事沒事,我今天是來找王叔的,請問王叔在嗎?”
“你是來找有田的?”章婆婆一驚一乍,直接抓著葉長青的手,祈求道,“長青啊,婆婆我曉得你爹把你教的好,是個有本事又孝順的好孩子,村裡人都知道你會做人懂禮貌,你能不能幫幫婆婆,勸勸你有田叔。”
“您說,有田叔怎了?”
隨後,章婆婆就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講了出來。
原來,王有田身為家中長子,卻自小體弱多病,按理說,這樣的娃養不大,也沒有養大的必要,就是養大了也不能勞作,白白浪費口糧。
可他是王老漢與章婆婆的第一個兒子,夫婦倆實在舍不得他,竟真含辛茹苦將他拉扯大,還花了一匹羊,為從隔壁村他納了一房媳婦,也就是遭了辣手的那位嬸嬸。
這嬸嬸生的五大三粗,膀大腰圓,聲如洪鍾,比男子還勝似男子,故本身嫁人也愁,這才讓王家用一匹羊求來。
剛進家門時,二老都覺得要雞飛狗跳,思忖病弱的兒壓不住她,心裡那叫一個忐忑。
沒想到,她心地並不像表面那樣壞,反而極其孝順公婆,尊敬丈夫,手腳更是勤快的緊,一個人就能乾家中三個人的活計,砍柴、采桑、摘果、插秧……讓王家的日子都漸漸有了盼頭。
王有田一開始也怕她,通過觀察她的言行,才慢慢知道了她的心意,便越發與她相處融洽,最後更是到了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境地。
“所以……自從嬸子走後,王叔便有些承受不了是嗎。”
葉長青微微一歎,有所預料。
“蒼天啊,誰說不是呢……”章婆婆越說越激動,最後竟老淚縱橫,“壞就壞在他們感情太好。惠娘她死在家裡谷倉,我們找著時,她整個人就像漏了氣兒,那麽壯的人變得跟麻杆一樣,嘴裡咬著一塊板,眼睛瞪得老大,地上滿是她的抓痕,一看她的指甲,全都血淋淋的……”
“我看了都難受要命,何況是有田呢。有田見了惠娘的屍身,立即就背過了氣兒,萬幸陳大夫就在一邊幫忙收拾現場,才把他給救了回來。可這孩子不珍惜,人死都死了,又不能活,把自己的日子過好才是。他偏不!往後的日子,都是整日飯不吃幾口,就在房間內呆坐,還時不時尋死……”
“尋死?”
葉長青忽然有些敬佩起有田叔。
俗話說好死不如賴活著,他竟然能為惠娘嬸子做到這種地步。
捫心自問,自己除了爹娘胞弟,是斷然不肯為他人拋棄性命的。
至於蓮妹……
老實的葉長青想到了那位雙辮子姑娘,頓時臉色一紅,而後迅速搖了搖頭。
不對,關她什麽事啊?不許想!
他收斂神色,問道:“那後來王爺爺沒有勸勸他嗎?”
沒想到,章婆婆哭的更大聲了:
“老漢他沒過半年也因病去了,怎麽管的住哇。”
葉長青沉默,甚至有點想扇自己兩個巴掌。
見章婆婆哭得氣息不順,他隻得輕拍其手背,安撫道:
“婆婆,是長青多嘴了,對不住。那後來怎麽樣啦?”
“後來為了防止他做傻事,只能將家裡廢棄的牛圈洗乾淨,把他關進去,用架子架住,再每日給他強喂一點飯,這才撐了三年。可就在最近,他又死活不肯吃,給他塞進去就是不吞,甚至還吐出來,到今天都有五天了……你快幫婆婆勸勸他吧。”
“都五天了?”葉長青一驚,五天不吃飯,人怎麽受得了,他忙道,“那婆婆,事不宜遲,快帶我去看看王叔。”
“哎!好!”
章婆婆擦乾眼淚,領著葉長青就往籬笆內走。
牛圈在三間茅草房後面,在方才的角度,葉長青剛好看不見。
農戶家中一般隻散養一頭水牛。一頭水牛所使用的牛圈不大,正如葉長青所見的這個,約三米多長,四方牆壁用石頭壘起來,一面留個口用來進出。牆外插了一圈長木,長木上搭了一個竹棚,可供遮風擋雨。
章婆婆上前,嫻熟地將門口的柵欄搬開,衝著裡面喊道:
“有田誒!我帶長青來看你了,就是那葉饒家的大兒子!你們以前見過的!”
等了一會兒,裡面沒有一點回應。
章婆婆轉頭,赧然一笑:
“長青啊……你看他就這個熊樣,誰也不搭理,對不住啊。”
“不妨事,救人要緊。”
葉長青神色鄭重,待章婆婆鑽進牛圈,他才邁開步子,緊隨其後。
一進門,他站定一看,卻被眼前詭異的景象震驚地瞳孔驟縮,一身靈氣幾乎要暴動起來。
一個面容浮腫的男子,左右手腕被大拇指粗的麻繩捆住,而後順著一個小洞,似乎綁在牆外的木頭之上。
他披頭散發,臉色煞白,胡子拉碴,嘴唇皸裂,靠著牆壁,癱坐在地上……最關鍵的是,他那雙眼睛,已然了無生氣,甚至微微有些混濁。另外,還有一些莫名的液體,從他五竅之中滲了出來。
很顯然,他死了。
看樣子,已經死了五天。
可有人不這樣認為。
“有田啊……”章婆婆眼角又一次濕潤,伸出手像以前一樣為她的有田撩起頭髮,“你不能這麽沒禮貌,客人都來了,你怎麽能不說話呢?你別怪娘讓別人看見你這副樣子, 娘也是迫不得已。你常說活著沒有意思,娘把你生下來受苦,是啊,娘也覺得你對,可你也心疼一下娘,哪有為娘的舍得孩子去死的?所以,娘才想帶長青來開導你。聽話,乖,開口說句話唄……”
面對此情此景,葉長青終是緩緩閉上了雙眼,兩行清淚自眼角滑落。
他有些自責,倘若自己早五天賴,是不是就能用仙法救下王有田呢?
他又有些恨,王家,原本不至於落到這番田地……一切的根源,全在於那個興風作浪的屠夫。
葉長青在心中暗暗發誓,一定一定要把那家夥找到,將其挫骨揚灰。
耳畔仍舊傳來章婆婆的自言自語,葉長青睜眼,看著這一生淒苦的婦人摩挲著已死兒子的面龐,小心翼翼地擦去他臉上那滲出的髒汙,動作輕柔,好像生怕戳破這好不容易構築起來的夢,一個兒子還活著的夢。
葉長青微微一歎,想起了章婆婆先前的一番話。
“……人死都死了,又不能活,把自己的日子過好才是……”
婆婆,看來你也沒做到。
夢總比現實美好,可拿終究不是真的,一日放任不管,有田叔就一日不得安息,相信婆婆若是清醒,也不會讓兒子曝屍荒野。
打定主意,葉長青體內道紋隱現,一身靈氣流轉,匯於他指尖。葉長青屈指一彈,射出一道匹練,直直沒入章婆婆眉心。
隨後,葉長青轉身離開,約走了一百步,他聽見身後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呐喊。
章婆婆的夢,終究是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