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將鬥笠、鬥篷交給身旁的侍女,輕聲道:“昭節,你就在此侯著。”
侍女昭節頷首應諾。
弋陽隨著穆澤修步入流暉亭,兩人面對面坐於石凳之上。穆澤修肆無忌憚地望著她,她並沒因他的無禮目光感覺到絲毫的不自在,反而恬靜自然地欣賞著山崖外的美景。俄頃,弋陽悠悠道:“我最愛來此處清晨觀朝霞漫天,黃昏賞落日余暉。沒曾想,秋時的午間也能享受到這靜謐的片刻。”
穆澤修收起目光,轉而望向山崖外,靜靜地體會她所說的那番意境。
弋陽深深地看了一眼穆澤修,道:“前些日子宮裡傳信來,說你在衢台遭刺客行刺,可有傷到了?”
穆澤修望向她,柔聲道:“無礙,你不必為我擔心。”
弋陽垂首,細若蚊音道:“你身邊能人眾多,又有柳神醫在你軍中,你自當不會有事。”
穆澤修淡淡地笑了笑,跟著從懷中掏出一隻小錦盒,遞給她,道:“這顆清涼珠是我前幾年遠征塞外,於赤桓王帳內所得。此珠微帶涼意,夏日隨身攜帶可起到清心寧神之效。我本想早些時候就送給你的,沒成想這幾年戰事頻繁,被耽擱了。今日終於得空,總算可以交到你手中了。”
弋陽稍稍猶豫了下,從懷中掏出一隻青綠錦囊,遞給穆澤修,油然道:“往年你一直在北地征戰,現今被調往西南,那裡蚊蟲肆虐,我恐你不習慣,因此做了這隻香囊,囊中有特意配製的驅蚊蟲的草藥,帶在身邊,可應付一時,藥效過後,我再為你另行製作。”
穆澤修接過香囊,細細看著上面繡的片片紅葉,頓時昔年絲絲珍貴美好的回憶湧上了心頭。
靜默良久!
穆澤修忽然道:“十數年前,我路過北海,無意中見到一座臨近海邊由眾山環抱的山谷,谷內四季如春,溫暖適宜,是一處絕佳的避世所在。這些年來,我將受傷的士卒,以及年邁的將士遷移至山谷內安享晚年,如今谷內已經頗具規模。”頓了頓,他看著眼前的石桌,猶豫了一陣,道:“弋陽!你可願與我去那處山谷隱居避世?”
弋陽渾身微顫,她輕抿薄唇,雙眼迷離。過了好一陣,這才道:“柔娘和驌兒怎麽辦?”
穆澤修沉吟片刻後道:“我走後,會由柔娘主管府內一切事務,等驌兒長大成人,他會繼承家主之位。”
弋陽抬頭難以置信地望著他,道:“原來你早已謀劃好了。”
穆澤修默然不言。
弋陽輕歎一口氣,道:“柔娘雖是令尊生前指配給你的,但她生性溫婉,又為你育下驌兒,這些年來盡心操持家務,教養驌兒,為你付出良多,你就一點都不憐惜她嗎?”頓了頓,“驌兒現年已滿十六,按你族中祖製應已行冠禮。然而你時常出征在外,累得他至今還未行冠禮,你這做父親的可還記掛此事?”
穆澤修似心中不忍,將頭撇到一邊。
兩人再次陷入了沉默。
“弋陽!”穆澤修打破了平靜,他緩緩道:“我原想拋開一切,與你廝守余生,未曾想身後竟有如此多的牽絆。”
“我們本就是身不由己之人。”
“如你肯踏出這一步,我願舍棄一切,陪你至天涯海角。”
弋陽垂首輕搖,淒聲道:“我是不祥之人,余生只能在觀中清修,凡塵俗世再與我無緣。”
一縷陽光照進石亭,穆澤修卻沒感受到絲毫暖意,反而如墜冰窖,冷得刺骨。他輕咳數聲,臉色慘白。
弋陽在一旁關切道:“澤修,你還好嗎?”
穆澤修聞言,抬頭微笑道:“能再次聽你喚我一聲‘澤修’,已然足矣。”
弋陽有些恍惚,思緒仿佛回到了那段錦瑟年華。
山上的鍾聲再次響起,兩人被重新拉回到現實之中。
弋陽起身,欠身道:“時辰不早了,我需回觀中了。”
穆澤修心中不舍,起身喚了聲:“弋陽!”
弋陽望了他一眼,眼神飄忽,然而她還是徑直領著侍女一起回山上去了。
穆澤修再次回到石亭之中,他雙手緊緊攥著香囊,愣愣地看著它,好久好久。
“喀嚓!”
穆澤修將香囊收入懷中,望向石亭外的樹林,高聲道:“林中的朋友,你已窺覷多時,可否現身一見?”
剛不小心踩斷一根枯枝的虞瀚東無奈步出樹林,與他一同出現在石亭前的還有手按劍柄的穆驊。
虞瀚東面對當今世上的超絕人物,心折躬身施禮道:“見過君上!”
穆澤修上下打量著虞瀚東,臉色平靜,道:“閣下身手不錯,要不是方才踩斷了一根樹枝,我未必知道你正躲在此處。”頓了頓,“不知閣下如何稱呼?”
虞瀚東心想反正瞞不了,乾脆如實相告。他拱手坦言道:“在下虞瀚東,因仰慕君上,才會一路跟蹤至此。我並無歹意,還望君上恕罪。”
穆澤修沉默片刻後道:“你可是助豫章公主打贏潯野之戰的虞瀚東?”
虞瀚東沒曾想酈若泱竟早已將此事報知於他了,不由得汗顏道:“在下乃是魯莽之人,當時為報兄弟之仇,深陷敵軍重圍,若不是公主肯施予援手,我現在未必能站在此地。”
穆澤修站起身來,步出石亭,撚須笑道:“敢於面對十數萬大軍,臨危不亂,深入敵陣,搗亂中軍,還能來去自如,讓人如何相信你是魯莽之人?”
聽聞武安君的評價,虞瀚東並沒有為此而自豪,反而沉痛地說道:“君上有所不知,我等兄弟七十二人,戰至最後,僥幸活下來的只剩下十四人。如果不是我一時魯莽衝動,這五十八名兄弟或許就不會死了。”
穆澤修似有感觸,一時無語。
一旁的穆驊此時已稍稍放松了戒備,他忽然開口說道:“大好男兒生逢亂世,當有勇決之心,否則步步猶豫,處處受困,如何成事?”
穆澤修爽朗地笑了一聲,道:“我觀閣下非是猶豫不決之人,只是會在事後感慨幾句罷了。虞公子!你認為我說的對嗎?”
虞瀚東微一沉吟,道:“確如君上所言。”
穆澤修跟著說道:“豫章曾在信中言道,閣下不願透露自己的出身,她雖曾與你切磋過一次,也未試出你的底細。今日有緣,就讓我這侄兒與閣下切磋幾招,如何?”
虞瀚東心想,今日冒然跟蹤武安君,已是對其不敬,如果再推脫的話,勢必會得罪他。於是灑然道:“那就讓在下領教下穆氏家傳絕技流英劍法。”
穆澤修微笑著朝穆驊點了點頭,自己則返身回到流暉亭中,安坐於石凳上。
穆驊盯著虞瀚東空著的雙手,道:“閣下用何兵刃?”
虞瀚東稍稍愣了一下,在武安君面前,他不敢托大。他拱手解釋道:“今日出來未曾攜帶兵刃。穆兄如不介意,我們以樹枝代劍比試,如何?”
穆驊二話不說,解下腰間佩劍,插在地上,就近揀了根粗長的樹枝。
虞瀚東也從一旁的樹林中揀來一根近四尺長的樹枝。
兩人站在枯黃的瘦草地上,凝神對視。
穆驊見虞瀚東嶽峙淵渟般屹立不動,神態自若,不禁收起了輕敵之心。他樹枝作劍,平舉胸前,遙指十步開外的虞瀚東,跟著揮動樹枝攻了上去。此劍迅若閃電,大有一往無前之勢。
虞瀚東清楚眼前這一劍招是流英劍法中的起手式“進步擊”。此招不在於傷敵,而意在探試。其劍勢雖看上去是與敵拚命的架勢,但卻留有不少後招,敵強則退,敵弱則攻,隨心所欲,十分靈活。
虞瀚東不假思索,也跟著以樹枝代劍,一劍刺出,目標竟是穆驊握劍的手腕。
穆驊絲毫不懼,手腕翻轉,橫削虞瀚東腰間。虞瀚東似早已料到,貼身向前,拉近距離後,肘擊穆驊肋下。穆驊迅速旋身,跟著一劍掃向虞瀚東下盤。
頃刻間,兩人鬥了數個回合,竟都沒有采取守勢,全是以攻代守,逼敵自救。亭內的穆澤修看得津津有味,暗自為他倆的精彩表現而喝彩。
這時,穆驊一招“斷水三千”劈向左側的空檔,提前封住了虞瀚東下一招的攻勢。此招充分發揮出了流英劍法“料敵機先”的精髓,先一步堵住敵人的進招, 待敵慌亂時,再予以致命一擊。然而沒有豐富的對戰經驗與絕佳的眼力,以及神速的反應,又有多少人能掌握“料敵機先”的本領,而眼前的穆驊顯然已經成為穆氏流英劍法的合格傳承人。
虞瀚東被這神來一筆驚出一身冷汗,幸而他反應甚速,他一躍而起,躲到一旁,跟著連刺三劍,分別是中庭、氣海、伏兔三穴。穆驊顯是吃了一驚,首次采取守勢,連續招架了前兩劍,又翻身躲過了最後一劍。
一旁觀戰的穆澤修微微皺了下眉頭,因他看出剛才虞瀚東所使的正是望舒觀的劍法。隨即他又明白了,虞瀚東曾經跟酈若泱比試過,自然清楚望舒觀的劍法。他不得不佩服眼前這名少年,只是一場比試,就讓其領悟到了望舒劍法的精髓。
此時場上,每當穆驊佔據上風時,虞瀚東總能以出人意料的招數扭轉局勢,幾次三番下來,穆驊有些縛手縛腳,已然沒了之前的銳氣。
虞瀚東正想著如何讓雙方不失顏面地結束比試,忽然間看到廳內的穆澤修正死死盯著自己,心中不免產生一絲慌亂,穆驊乘機強攻了幾招。待虞瀚東重新穩住陣腳,再次偷眼看向穆澤修時,見他仍死死盯著自己,但卻又好像不完全盯著自己。他稍加思索,頓時明白了,穆澤修的目光分明是看向自己下一招所指向的方位,而且每次都準確無比。他這時才明白,如果與穆澤修對陣,他勢必沒有任何機會。想通此點後,他頓時有些意志消沉。
“啪”的一聲,隨著兩根樹枝相交後同時折斷,穆驊和虞瀚東分立兩旁,顯然是不分勝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