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澤修對其侄兒道:“驊兒!你先到一旁候著。”
穆驊愣了下,隨即領命,他取回插在地上的佩劍,回到了之前所站的位置。
穆澤修做了個請的手勢,率先步入石亭。虞瀚東跟著走進石亭,坐在穆澤修對面的石凳上。
此時午時的太陽已上中天,陽光卻並不刺眼,山風柔和,吹在身上感覺分外舒爽。
虞瀚東顯得有些彷徨,不知眼前這位軼群絕類的人物會跟自己說些什麽?
穆澤修儒雅的臉龐上勾勒出淡淡的笑意,他的手指輕叩石桌,緩緩道:“玄天宗!玄天宗!沒想到二十年後,玄天宗的弟子再次出山了,看來這天下又要起波瀾了。”
虞瀚東心中一驚,頓時明白武安君已經猜到了自己的身份。他鎮定了下心神問道:“君上此言何意?”
穆澤修望著他,意味深長地道:“天下諸多世家門派中,嚴令門下弟子行走江湖時絕不透露出身的也只有玄天宗了。虞小兄弟!你說我說的對嗎?”
虞瀚東默然無語。
穆澤修接著問道:“令師還好吧?”
虞瀚東又是一驚,反問道:“君上認識家師?”
穆澤修點了點頭,他眼中流露出對過去美好記憶的懷念,輕聲言道:“二十二年前,我曾與令師公及令師有過一面之緣,多蒙令師公厚愛,不吝賜教,令我受益良多。”
虞瀚東只知道師公姓程名逵,是玄天宗第十六代宗主,名下只有師父微生卓一名弟子,其余知之甚少,現在竟無意中得知師公對武安君有授業解惑之恩,心中不免驚訝萬分。
“那年融莊相遇,令師公與我一見投緣,遂在莊中逗留了半年,這半年他授於我兵法戰略,讓我整個人猶如脫胎換骨,以致後來建功立業,成就了如今這番功業······”
虞瀚東遙想當年,不免心生向往。
“······所以我與玄天宗也算有半師之誼。”
虞瀚東起身,躬身肅然道:“玄天宗門下弟子虞瀚東,見過君上!”
穆澤修站起,輕安他的肩膀,柔聲道:“好!好!好!”
兩人重新坐下,穆澤修再次問道:“令師現在身體可好?”
虞瀚東坦言道:“家師無礙,只是近些年來老了許多。”
穆澤修歎了口氣,黯然道:“當年令師遭韓師諶暗算,以致重傷,雖得柳神醫及時援救,但也無法恢復如初。”
韓師諶是郯國隱月門的門主,也是“劍神”季褘的師弟。當年微生卓與季褘決鬥,韓師諶暗中偷襲,以致微生卓重傷遁走。此事在下山前,師姐微生月特意跟虞瀚東和盧鯤說過。虞瀚東現在再次聽聞此事,更添了為師報仇的決心。
穆澤修親切地問道:“瀚東!你此前不是在南境嗎?現在為何會出現在博饒?”
虞瀚東如實答道:“潯野之戰後,有幸生還的兄弟中有幾人想留在公主麾下效力,可惜公主無權授予軍職。無奈之下,公主指點我等來東都參加博饒會武,奪個好名頭,以此獲得軍職。”
穆澤修沉吟片刻後道:“這也不失為一種方法。”
兩人聊了甚久,見日頭偏西,於是結伴出了石亭,穆澤修邀請虞瀚東共乘馬車下山。虞瀚東為免下山遭把守士兵的盤查,於是坐上馬車,一同下山。
穆驊仍舊騎著白馬伴於車旁。
在馬車上,虞瀚東忽然想起一事,問道:“君上!我還有一事不明,還望指教。”
穆澤修道:“指教不敢當,你且說來聽聽。”
虞瀚東猶豫了下,道:“玄天宗立派近四百年,世人卻少有人知道玄天宗這一門派,不知這是何緣故?”
穆澤修默思半晌,道:“不是世人不知玄天宗,而是玄天宗不想讓世人知道而已。玄天宗一向藏匿光彩,掩蔽形跡,門中弟子且又單薄,但能入世者俱是菁華英才,他們視天下為棋局,縱橫捭闔,盡情發揮自己的才華,意在為自己的人生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聽得此言,虞瀚東自然想到了眼前的武安君,他雖非玄天宗的正式弟子,但其人其事,卻又暗暗吻合玄天宗的宗旨。他忽然醒悟,玄天宗歷代祖師都至少收兩名徒弟,意在起到競爭的作用,唯有師公程逵門下的正式弟子只有師父微生卓一人,但師公卻用了半年的時間悉心栽培出了武安君這麽卓越俊逸的人物,殊不知在師公的心目中,武安君其實早就是他的得意弟子了。
馬車從永徽山上下來,前面是一條坦途,直入博饒城南門。在南門口,虞瀚東從車上下來,與武安君分手道別。
博饒城東有座山丘,雖不是很高,但佔地極廣,周圍沒有密密麻麻的民居,也沒有熱鬧的市集,只有沿山勢而建的成片山莊,高大的圍牆將成棟成棟的大宅圈在裡面,就像一個獨立的王國,又似一個龐大的家族,被緊密地聯系在一起。
相對於城西和城南,這裡要顯得偏僻些、寧靜些,如此情形在大城市裡很是罕見。
日落西山,夕陽余暉下,一輛雙轅馬車徑直駛上了山丘,馬車上寫著“穆府”字樣的木牌不停擺動著。馬車的馭手位置上,面無表情的黑甲軍漢正努力地控制著前面的兩匹棗紅馬。穆驊騎著白馬,始終跟在馬車後面。馬車內毫無聲息,特別地安靜。
山莊的大門口漸漸出現在眼前,門前上方的匾額上金色的字體寫著“穆府”兩字。
馬車從側門駛入府內,早有仆役前來伺候了,他們將雙轅馬車和白馬牽去後院。黑甲軍漢自行下去休息了,穆驊攙扶著有些虛弱的叔父一起走過可容千人的廣場,進入一棟屋頂由雙楹柱支撐的大宅。
主宅大堂燈火通明,穆澤修強撐著身子,跨進門檻,穆驊緊跟其後。堂內坐著兩名男子,另有一名白衣青年隨侍在旁。他們一見到穆澤修,先後起身迎了上去。
當前一人氣度沉穩,頗有不怒自威之氣概,年齡應在五十許,眼窩略深,唇邊、腮邊都長滿了密密的硬茬茬的絡腮胡子,看其樣貌與穆澤修、穆驊頗有幾分相似。
後面一人身形頎長,生得仙風道骨,須發烏黑發亮,留有數尺長的長髯,面容光彩照人,光看其相貌絕猜不出他有多大年紀。
穆澤修未等他倆開口,先拱手施禮道:“見過兄長!柳兄!”
穆驊跟著躬身施禮道:“孩兒見過父親!柳伯父!”隨後又向一旁的青年打招呼道:“柳賢弟!”
白衣青年溫和地點了點頭,輕聲道:“穆兄!”
當前一人正是武安君穆澤修的兄長、穆驊的父親,同時也是穆氏一族的族長——穆澤佚。
長髯者則是赫赫有名的“柳神醫”柳文子。白衣青年是柳神醫的兒子柳棲。
穆澤佚握著親兄弟的雙手,責怪道:“二弟!你出去怎麽也不跟府裡的人打聲招呼,害得柳兄著急了好一陣。”
穆澤修面現愧色,對長髯者道:“澤修之過,這裡給柳兄賠不是了。”
柳神醫皺著眉頭,一副凶巴巴的模樣,他不緊不慢道:“君上不聽醫者之言,執意要出去胡鬧,老夫明日就回洛安,再不理你的事了。”
穆澤佚忙道:“柳兄萬勿如此,我二弟有不對的地方,還請多多包涵,你可千萬不能棄他不顧。”
這時穆澤修額角微微出汗,臉色變得蒼白可怕,隨時可能倒下。一旁的穆驊一直關注著叔父的一舉一動,此時見叔父有些支撐不住了,立即上去攙扶著他。
柳神醫與穆澤佚也注意到了,連忙將他扶到席上坐下。柳神醫探出手來給穆澤修把脈,隻片刻工夫,他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穆澤佚看出情況不妙,連忙問道:“柳兄!我二弟怎麽樣了?”
柳神醫歎了口氣,緊接著又搖了搖頭。
此舉讓在場的人心都沉下去了。臉色憔悴的穆澤修反而顯得十分平靜。
柳神醫望著穆澤修,動容地說道:“君上如一意求死,那老夫也沒有任何辦法了。”
穆澤修慘淡地笑了笑,道:“世人皆畏死,我又何嘗不珍惜這世間的每一寸光陰,但若老天執意要收走我的性命,我又如何能阻止。”此刻的穆澤修再也不是運籌帷幄、殺伐果斷的一代名將了,反而像是一名普通的失意之人。
身旁的穆澤佚聽到親弟有厭世之意,心中難免一陣恐慌。對穆氏一族來說,穆澤修是他們的擎天支柱,如果他倒下了,勢必會引起巨大的震動。他趕忙安慰道:“二弟何出此言?之前我跟柳兄討論過你的傷情,你若遵照柳兄的囑咐,好好休養,還是能夠痊愈的。”
穆澤修望了兄長一眼,微笑道:“我很清楚自己的傷情,你們也不必安慰我了。”
柳神醫收回搭脈的右手,淡淡道:“君上今日心思波動尤甚,是否有難以解決的心事?”
穆澤佚聽到此話,轉頭望向自己的兒子。穆驊臉色一黯,垂頭不語。
柳神醫接著道:“心有鬱結,最是影響病情。君上一向是灑脫之人。聽老夫一言,該放下就應放下,切勿執著。”
穆澤修顯得有些累,他只是無力地點了點頭。
這時一名婢女走入堂內,跪稟道:“柔夫人和公子正在外面,問是否可以進來?”
穆澤佚道:“請他們進來吧。”
婢女應諾出去了。
穆澤修手按木幾,端正坐姿。穆澤佚連忙在旁攙扶一把。
不一會,一名容貌豐潤的貴夫人領著一名跟她一般高的少年走了進來。貴婦人躬身盈盈道:“柔娘見過君上!見過婿伯!”
少年則在貴婦人身側喃喃道:“伯父···父親···”
兩人施禮後,貴婦人長身玉立,兩眼一瞬不瞬地看著穆澤修,眼中全是關切之情。少年五官清楚分明,雖說不上英俊,卻頗有幾分穆澤修的儒雅風采,只是顯得有些膽怯。他偷看了穆澤修幾眼,隨即垂下了頭。穆澤修看著他倆,心中五味雜陳,既有愧疚,又有心酸。
穆澤佚對穆澤修道:“就讓柔娘與驌兒陪你回去休息吧。”
穆澤修點了點頭。
柔娘連忙招呼兒子穆驌一起扶起穆澤修告辭離去了。
待穆澤修他們離開大堂,柳神醫也跟著攜子告退,穆澤佚將他倆送至府門口。
夜風疾吹, 下山的山道上充滿了肅殺寒森之氣,昏黃的燈籠掛在馬車上不停地晃蕩著,蹄聲和車輪的碾壓聲則在寂靜無人的夜晚不斷回蕩。
馬車內,柳神醫和兒子柳棲默不作聲地相對而坐。
“父親!”柳棲打破了馬車內的寧靜,問道:“如果武安君遵從您的囑咐,是否真能延續壽命?”
柳神醫將望向車窗外的目光投到兒子身上,喟歎道:“五毒蛇花號稱百毒之王,本就無藥可解。當日若不是武安君身邊的護衛舍命相救,再加上他一身的修為,否則絕無生還的可能。現如今,他若能保持清心寡欲,超然物外,或許還能延命數年。”
柳棲跟著歎了口氣,心有余悸道:“記得當時就如同天塌了一般,營中那麽多將官都以為武安君被刺身亡了,最後還是在父親的一雙妙手下起死回生。現在想來,仍感覺後怕。父親!那續命丸是否還要準備些?”
柳神醫默然點了點頭。
柳棲道:“希望武安君能遵從父親的囑咐,好好休養,在此期間我們也好研製解藥。”
柳神醫幽幽道:“武安君身居高位,心中又有難解的心結,他本身又是心思過重之人,所謂情深不壽、過慧易折,武安君這兩點都佔了。”他指了指馬車外晃蕩的燈籠,傷感道:“就像外面的這盞燈籠,油盡了,自然會燈枯。”
柳棲隨著父親的目光,望向馬車外。
昏黃的燈籠仍在不斷晃動著,像是會隨時熄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