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海寧仰望著無邊的夜空,又盯著屋內熟睡的小女孩,歎息道:“本來,我打算把你帶到兄弟們的墳前,告慰他們的在天之靈,沒想到,你竟然在路上醒了過來。或許是受了太大的刺激,之前的事情你都不記得了……醒來之後,你一直看著我,眼神裡面充滿了天真和好奇。”
他又深深歎了口氣,盯著藍井,目光裡充滿了柔情和憐愛:“我藍海寧一生,為鏢頭,為馬匪,過得都是刀尖舔血的日子,殺人不知凡幾。可是,在那個時候,我……我還是下不去手,哪怕你是仇人的孩子。”
“後來,那戶人家出了事,我氣得發狂。那些告密的小人,無良的酷吏,老子通通要了他們的狗命!村子裡是待不下去了,我乾脆把你帶在身邊。井丫頭……”
寧不劫的面容在黑暗下變得扭曲,他顫抖地問道:“原來……你竟然沒殺了她,你竟養大了她,養大了仇人的女兒!”
藍海寧並沒有理他,聲音卻漸漸模糊……
景象再一次變幻,寧不劫稍稍平複了自己的心情,也為自己剛才的失態感到抱歉,經歷這麽多次,他怎麽還是在入夢術中試圖和別人說話呢。
“接下來……”李安之問道。
“哼。”寧不劫裝作毫不在意地說,可他的聲音還是顫抖:“接下來,就是那場大火了。”
醫館外圍的空地上,暴怒的村民們將方厚仁團團圍住,憤怒已經讓他們失去了理智。
“你和他一樣,都是殺人凶手!”
“你當初若不執意救他,我兒怎麽會死!你們根本就是一夥的!”
“別的醫生救人,你這醫生卻殺人!”
“呸,狗屁大夫!”
方厚仁無力地擺手解釋道:“不……我不是,我不是……”
可是沒有人聽他解釋,人們將最難聽的語言甩到這位他們曾經十分敬重的醫生身上。
“禽獸不如!”
“你是間接凶手!”
“你還想跑!”
人們推攘著,拉扯著,混亂中,方厚仁重重跌在地上,腦袋不偏不倚地磕在路邊的一塊石頭上。
鮮血汩汩流下,方厚仁抽搐了幾下,停止了呼吸。人們瞬間安靜了下來,面面相覷。
“這……怎麽會……”
“也沒想著讓他真的償命呀,這怎麽……”
“關鍵是怎麽向其他村民交待……”
“不……不關我的事啊……”
這時,人群中走出一個年輕人,他惡狠狠地道:“不如……一把火燒了,然後偽裝成意外事故。”
其他人都低頭默不作聲,沒有人讚成,也沒有人反對。
“好!”那人狠下心來,點燃了火把,正要燒掉方厚仁的屍體,卻被一個孩子的尖叫聲打斷。
“師父!”寧心站在醫館門口,大聲尖叫道。
“他還有個徒弟……”一個老婆婆說道。
“怎麽辦……”
“一不做二不休!你們幾個再去點幾根火把,我來收拾他!”那個領頭的男人說著,一步步向年幼的寧心走去。
“你要幹什麽……”寧心顫抖著一步步後退。
“要怪,只能怪你運氣不好了。”
方厚仁的屍體已經被點燃,寧心根本無法相信眼前的一切,師父被村民殺死了,可是師父救了那麽多人……
他低頭看到醫館門口放著幾個罐子,其中一個上面寫著“磷粉”。
那人拿著刀越走越近,他和這些村民都是殺害師父的凶手!
寧心不顧一切地拿起罐子,向著舉著火把的人群拋去……
醫館在李安之面前被點燃,巨大的爆炸聲震的他耳膜發疼,硝煙散去,熊熊大火中,一切對錯都顯得不重要了。
寧不劫默默地摘下面具,露出他一直遮著的那半邊臉。
是因大火而早已破爛不堪的、扭曲的黑色皮膚。
“很醜吧,其實更醜陋的,是人心。”
寧不劫轉身望向藍井,問道:“小姑娘,這就是當年的真相,你……滿意了嗎?師父向來慈悲心腸,親厚寬和,明明沒有一絲錯處,卻受卑鄙小人牽連,被廢武功逐出雲夢……來到唐家村以後,他嘔心瀝血,扶救了多少鄉鄰!那群人卻將藍海寧犯下的殺孽怪罪於他,親手殺死了他們的救命恩人。一心為善之人,落得如此下場,惡貫滿盈之人,卻能自在逍遙!說什麽人之初,性本善,可笑至極!人性之惡,如深淵地獄,無可窮極!什麽道義公理,不過是虛偽的遮羞布,一旦危及自己的利益,無不爭先恐後害他人性命,換自己苟且!”
寧不劫激動地連連咳嗽,接著說:“我見過太多太多,正人君子也好,平頭百姓也罷,每道絕境之時,再也顧不得什麽仁義良善、都是一樣的貪生怕死、一樣的卑鄙惡毒!那一幅幅痛哭求饒、喊打喊殺的醜態,真是令人惡心!”
藍井跪在地上,無力地說:“這個江湖,總還有心懷善念的人……”
“小姑娘,你現在說出這句話,你自己還相信嗎?善念,哈哈哈哈!堅持什麽可笑的善念,到頭只會換來無聲無息地死去!就像……就像他,把這世道想的太過美好!什麽一人之善,消弭世間之惡……不值得,不值得啊!沒有人值得!所有人都是如此肮髒,所有人都不配好好的活下去,所有人!我……也不配,既然最配活著的人,反倒被這醜惡的世道害死,那這一切,還有什麽存在的意義?”
寧不劫死死地盯著藍井,說道:“殺了我吧,我殺了你,殺了你的父親,殺了你最珍視的人,藍井,殺了我吧。終結這一切,這世間一切的罪惡為我殉葬,或許他的願望……就能實現了……”
淚水沿著寧不劫的臉頰流下,他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殺了你……也沒有任何的意義。”
“什麽!”寧不劫驚異地瞪大眼睛。
藍井深深吸了一口氣,說道:“當年的事,本就是整個唐家村虧欠於你,如果……能為整件事做出選擇,那我的選擇不是復仇,而是……終結。”
“你……”寧不劫失聲痛哭。
“寧心?”藍井輕聲喚道。
寧不劫不再說話,他仰頭看向天空,任由淚水肆意橫流。
“你是寧心,你不是寧不劫,對吧?”
“那又有什麽用!”寧不劫痛哭道:“我……我殺了你啊,出去之後,你一定會死,我還殺了那麽多人……你為什麽要救我啊?我不值得,不值得啊……不值得……”
藍井釋然地笑了笑,跨越二十多年的恩怨,原來……真相是這樣啊。
“寸心何所寄?一念萬劫生。”
寧不劫淚眼婆娑地看著藍井,她輕輕說了下去:“寧心,其實,寬恕……才能終結仇恨,我無權改變別人的想法,可我……願意放下,願意將復仇的念想深埋於心,也希望……不要有人……為我的死而復仇,為我的死而傷害他人。結束吧,好嗎?寧心?”
“或許……我能再撐一會兒,這樣你就不會死……”
“算啦。”藍井擦擦淚水,故作輕松地笑了笑:“其實我早就做好準備了,但是我還有一個小願望,是關於你的,安之。”
“藍井……”李安之用衣袖擦乾臉上的淚水,問道:“你說,我一定都滿足。”
“我……”藍井微微有些臉紅,忸怩道:“我想和你鄭重地、好好地道個別,入江湖以來,真的很感謝有你的陪伴。不過嘛,我還有一個小小的要求……”
“你說……”李安之淚流滿面。
“你能抱抱我嗎?哦,這裡不行,那我們出去吧?”
藍井笑著看著他,踮起腳,原地轉了個圈,接著向他揮了揮手。
“再見啦。”
李安之抱著藍井冰冷的身體體,他從未這樣緊緊地抱緊一個人,就像抱著他此生最重要的禮物。
可是她不會回來了……
她的身體還是那樣的瘦削,幾乎是皮包骨頭,她渾身都被鮮血浸濕,淚水順著他的臉頰縱橫。
“藍井……”
無論他喚多少遍,她都不會再醒來了。
寧不劫用拐杖敲了敲地磚,機關打開,長長的台階出現在眾人眼前。
他沒有理會寧不劫,抱起藍井,踏著台階走向地牢的出口。每走一步,失去藍井的痛苦就刺痛著他的內心,林深和魚子溪無言地跟在身後。
地牢內忽然燃起熊熊大火,寧不劫早就為自己準備了死亡的方式,十九年前他僥幸逃出大火,十九年後,他親手設計,讓自己在大火中消亡。
外面下著瓢潑大雨,地牢旁圍著一圈人,太子在幾人的護駕中撐傘站立等候,莫問披著蓑衣,禦林軍經歷了慘烈的戰鬥,但都疲憊不堪地守候在地牢口,雲想容站在人群角落,手握長劍,渾身濕透地看著他走出地牢。
可他都不在意,任由大雨將他淋濕。
她想要他抱抱她,他便一直抱著。
雨水洗刷了她身上的鮮血,他低頭,她仿佛在懷中熟睡,俊俏的小臉似乎馬上就會浮現出歡快的笑容。
他就這樣抱著藍井,一個人走進無邊的江南煙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