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這是在哪裡?”
小女孩揚起小臉,拉住她母親的手,撒嬌地問道:“娘親?”
中年女子憐愛地把她抱在懷裡,心疼地說道:“傻孩子,都給累糊塗了吧。快坐下好好歇一歇,是娘親不好,再堅持兩天,我們就要到了……”
“到……到哪裡呢?”
“到我們的……新家!嗯!新家!”
中年男子也走來,蹲在小女孩面前捏捏她的小肥臉,說道:“孩兒……從前爹爹沒時間陪你,這次出來郊遊,你開心嗎?”
小女孩興奮地揮舞著拳頭,說道:“爹爹!娘親說,快要到我們的新家了!”
“天真妹妹……”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跑來,說道:“我給你捉了蝴蝶!好看嗎?”
小女孩嘟嘟嘴:“我不想要蝴蝶,我想要我的搖搖馬。”
“好!等到了新家,哥哥給你做新的搖搖馬!”
兩個穿官服的男人不耐煩地前來,中年女子連忙起身道:“大人,讓我家孩兒再歇一會兒吧!”
官兵不耐煩地揮了揮手裡的刀,罵道:“歇什麽歇,到了地方有的是時間休息!”
烈日炎炎,小女孩不禁在心裡疑惑,爹爹娘親和哥哥明明都那麽累了,為什麽不休息休息呢?
大歷十一年,春月,塞北。
“我……我這是在哪兒,爹爹、娘親、哥哥!”
小女孩孤獨地在曠野上奔跑,腳底早已被磨爛,她一邊哭一邊無助地呼喚。
“娘親!躺在地上會著涼的……快起來。”
“娘親,你快醒醒,別丟下我!”
“爹爹、哥哥……你們會來找我的吧……”
“我就在這裡乖乖地等著你們,我不會亂跑的……”
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路的盡頭在哪兒……
“爹爹、哥哥、娘親……為什麽、為什麽要離開我……”
小女孩支撐不住倒在地上,接著一個男人將她輕輕抱起。
“我不會離開你的。”楊九安說道。
大歷二十一年,秋月,江南留村。
小窗前孤獨地亮著一根蠟燭,楊九安細心地坐在木桌前,右手拿著針線,左手捧著那條淡藍色的裙子,細致地縫縫補補。藍井在旁邊收拾著床鋪,把被褥整齊地鋪開。
“楊大哥……”
“嗯?”楊九安停下手頭的針線活,問道。
“天真……不是你的親妹妹吧?”
“對。”楊九安歎了口氣,說道:“天真小時候過了一段顛沛流離的生活,或許……這樣的生活造成了天真的安全感嚴重缺失,而現在,天真只能把這種安全感,寄托在我身上。”
“這樣啊。”藍井若有所思地說。
“是啊,有時候我也反思,她對我是不是有些過於依賴了,可是一想起她童年經歷的那些事情,還有她獨自等我的這幾年,我又怎麽忍心責怪她呢。”
楊九安重新點了一根蠟燭,望著窗外漆黑的夜空,繼續說道:“我確實太疼愛她了,太慣著她了。藍姑娘希望我……”
“不不不……”藍井慌忙打斷道:“我沒有任何意思,楊大哥,我其實挺感謝你的,漂泊江湖這麽些年,我第一次感受到了家庭的溫暖,體會到了那種勞累一天后,有一盞願意等你到深夜的明燈,有願意不管多晚都會等你的人。”
“哈哈。”楊九安豁達地笑著說:“那就好,那就好。你放心,藍姑娘,只要我楊九安還在一天,這個院落的大門,就永遠為你敞開!”
大歷二十二年,四月初三,卯時。
傾盆大雨轉瞬間瓢潑而下,楊九安不顧一切地摔下輪椅,蹣跚地爬到天真面前,緊緊握住她的小手。
“你……怎麽……這麽傻……”他的淚水與雨水混在一起,泣不成聲:“既然……要一直……在一起,為什麽……要……救我。”
天真躺倒在血泊中,她的胸膛一起一伏,努力地掙扎著。
白衣男子將銀色拐杖架在楊九安的脖子上,冷冷地說:“小姑娘,你還要堅持不說嗎?下一個,可要輪到楊九安了。”
藍井痛苦地跪倒在雨中,大雨將她的衣衫盡數濕透,她雙手撐地,渾身發抖。
“哦,我明白了。”
白衣男子慢條斯理地說完,舉起了拐杖。
“我說!”
她從未這樣崩潰過,雨水不斷地順著臉頰流下,她淚如泉湧。
銀色拐杖在空中停住了,白衣男子歪過頭來看著她。
“唐家村……就是……煙水漁村……”
白衣男子哈哈大笑,將解藥丟在她面前。
“既然你告訴了我答案,我也會遵守約定。”
遠處雨霧中,林深持槍策馬而來,雲想容緊隨其後。
白衣男子瞟了一眼來者,轉身離開。
他的聲音隨著距離越來越遠:“十日後,我在萬劫山莊等著你們,藍井,那裡會有你一直尋找的東西。”
藍井痛苦地跌倒在大雨中,放聲大哭。
楊九安爬到天真旁邊,他機械地重複著:“天真……天真……”
“我一直……以為……楊大哥就是我的……我的一切……所以我不顧一切……想要……佔有……”
“大哥……大哥在這兒呢”楊九安趴在天真身上,試圖為她止住傷口,試圖為她擋住漫天的大雨。
“對不起……”
“大哥不怪你……不怪你……”
生命的氣息正從小女孩身上慢慢流逝。
“大哥……”天真忽然輕松地說,“其實你不是喪門星,我才是。”
臉上血跡早已被雨水衝刷殆盡,她對楊九安綻放出最後的、最燦爛的笑容,笑容裡滿是傷感和不舍。
在許多年以前,寬敞明亮的小院,血濃於水的家人,還有她的搖搖馬,便是天真眼中的家。
在女紅和書畫之余偷偷跑到院子裡捉蝴蝶,被母親發現以後,再用一陣傻笑蒙混過關,對她而言這是最無憂無慮的一段時光。
然而,那時的天真還不知道,接下來等待著她的將會是什麽。
不知從什麽時候起,父親不必再早早上朝,母親的臉上失去了笑容。家丁說話的聲音都小了許多,就連侍女也不願陪她做那些平日裡她最愛的遊戲了。
就在那一天,穿著花衣服,帶著高帽子的陌生人成群結隊地湧進了天真的家中。他們拿走了家中許多東西,甚至連她最心愛的搖搖馬也被摔壞了。
那天以後,天真便再也沒有回過這間寬敞明亮的小院,沒有回過這個家……
接下來,便是一段怎麽走都走不到盡頭的路。母親告訴她這是一場“踏青”但一路隨行的兩位大叔卻對她說,這是一場“流放”。
“流放”是什麽意思呢?
小小的她還不知道這其中的含義,或許就是特別的“踏青”吧!天真這樣相信著,對接下來的旅途了滿懷期待。
許多年以後,天真已經能想清楚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卻再也沒辦法與父親和兄長重逢了。
他們一定在江湖的某個角落好好活著吧?
他們一定也曾很努力地找過自己吧?
不過現在,這一切都不重要了。
天真有他,有他就好了。只要有他在,天真就什麽都不怕呢……
“當初我因為礦井下發生了那件事,逃到塞北後整日渾渾噩噩,醉酒度日……直到有一天,那時候的天真就像一道陽光,讓我看到了人世,或許還有美好的一面,我也慢慢從那場礦難中走了出來,可以說,如果沒有她,楊九安還在不知哪個酒館裡買醉……”
楊九安沉默了很久,終於下定了決心。
“天真不想和我分開,那我也永遠不會和她分開……”
“楊大哥!”李安之喊道。
“我會帶著她離開這裡,去看看這江湖,無論走到哪裡,都不會再分開了……”
滂沱大雨中,楊九安抱起天真,緩緩走向了遠方。
走向哪裡?或許他自己也不知道。
四月初三,辰時。
昏迷在雨中的藍井被幾人抬上了馬車,她已經哭得精疲力竭。
雲想容沉默地撐起傘,坐在李安之旁邊,無言地看著人們來回走動。喝下解藥後,李安之確實感到毒素慢慢退下,雨比剛才小了一點,但風卻更加寒冷了。
雲想容脫下自己的外衣,貼心地為他披上,他疲憊地把頭靠在她肩上,長歎一聲,擦掉了眼角的淚水。
“安之。”她輕輕握住他冰冷的手,用自己的體溫溫暖他濕透的身體。
李安之痛苦地閉上眼睛,不願回想一天來發生的事情,天真死了,楊九安走了,藍井重傷,白菀也死了……他沒能力改變任何事,也沒能力救下任何一個人。
或許,或許換一種選擇,能夠改變事情的結局。
可是,他沒有再來一次的機會。
遠處一隊人馬而來,他們身披蓑衣,正是漕幫裝束。
李安之和雲想容疑惑地起身,騎兵已經迅速排成了陣列,那隊人馬似乎非常驚訝,為首一人正是雲羽蕭。
他惱怒地對隨從吼道:“不是說只有她一個人嗎?”
“是……是的啊,凌晨的時候,確實只有她一個人出現在留村……”那人縮了縮腦袋,結巴地解釋道。
“長老來的似乎不是時候啊?”林深提起長槍,縱馬來到雲羽蕭面前。
雲羽蕭咽了咽口水,又看了看嚴陣以待的騎兵隊列,心裡打起了退堂鼓,但他又不甘心就此空手而歸。他遠遠望見雲想容和李安之正向這邊走來,便狠毒地說道:“出了那樣的事後,李安之,你居然還能要她?”
李安之的怒火早已積壓許久,他面不改色地說道:“閉上你的臭嘴。”
雲羽蕭邪惡地說道:“你不知道嗎?金陵的怡紅苑,你的小雲姑娘可是有幸被……”
李安之忍無可忍,uukanshu 從雲想容腰間順勢抽出那柄帷幕之刃,轉眼間便來到了雲羽蕭面前。
他的眼神噴射出熊熊的怒火,咬牙切齒地一字一字道:“閉嘴,滾遠點!”
“哈哈哈哈!”雲羽蕭挑釁道:“你敢殺我嗎?當著這麽多百姓的面,公然殺死漕幫的長老?”
李安之環顧四周,不知何時留村的百姓都圍聚在旁邊,其中不乏有潘大哥、白菀父親等熟悉的身影。他恨恨地將帷幕之刃架在雲羽蕭的脖子上,迎著那雙滿是不屑和挑釁的目光。他很想一刀結果了這個卑鄙的老人,可是他卻什麽都做不了。
“可惜了,你沒這個本事。”
雲羽蕭握住李安之的手,慢慢將匕首放了下去,滿意地看著李安之不甘的表情。
他轉身準備離開,忽然被一腳踹到了地上。
李安之扔下匕首,又一腳正中他的小腹,接著一拳打在他的老臉上。
漕幫幫眾大駭,林深迅速策馬堵在道路中央,回頭吼道:“李安之!”
李安之仍未停手,一拳又一拳,毫不留情。直到雲想容穿出人群,從後面把他緊緊抱住。
她低聲求道:“他……救過我的命……”
李安之恨恨地停手,雲羽蕭狼狽不堪地捂著臉爬回漕幫陣列裡面,一群人亂哄哄地慌忙離開。
淚水在眼眶打轉,李安之回身輕輕擦掉她的淚水,哄道:“別哭,哭花了就不好看了。”
她點點頭,看著這個她曾經最親近的家人的背影匆匆離開,巨大的哀傷如雨霧般再次將她席卷。
第三卷江南一闕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