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或許黑暗本是就是荒涼的。
在無邊無際的黑暗裡,程書恢復了意識。
沒有疼痛,沒有恐懼,沒有強敵的壓迫。一切都與他遠去了。
原來如此。他心想。
他從來也不是那個小乞丐。
只因他希望那個小乞丐能夠“復活“,造化骰把他的意識投到了那個小乞丐的身上。
他疲憊地享受著寧靜。
終於,終於不再受那個世界的欺辱了。
程書心中釋然。
可是下方淒厲的女聲卻讓他有些疑惑。
誰在叫喊?
他睜開了眼睛。
稀疏的林子如亂墨皴出,村莊與田野漫無目的地橫陳。炊煙冷漠地攀上天,天際有淡如煙色的山,山外是火熱而俊俏的夕陽。
程書低頭,下方是一處破落的院子。
狐神仙廟。
他知道自己又化為了一顆頭。
一顆英俊、瘦削的頭。
一顆他自己的頭。
他懸在空中。
程書的心又沉入了谷底。
他看到狐妖雪白的身子橫在院中間,院中人物變得極小,像一顆顆墨點。狐怪們也被戰鬥的余波打死了不少。
他看到周大斧頭上前,一把扯過蘇青兒的胳膊。蘇青兒扭著身子,被周大斧頭一掌呼在了臉上,整個人被打得偏過去,就被那麽拖著走。
他看到陳心雨淒愴地躺在地上,目中無神,靜靜等死。
不遠處躺著毫無聲息的墨哀。
黃衫人已抬起兩具棺材,陸續地離場。
程書的心中激起了陣陣悲愴。鬧劇收場後,他從演員成為了觀眾。
毫無作為的觀眾。
到此為止了?
落幕了?
腦中聲音忽然響起:
【宿主因果已盡,進行因果量結算】
【喜怒哀樂小因果:因果量 0.11】
【生死興衰大因果:阻止白雲門的覆滅,因果量 1000】
他愣住了。
生死興衰,大因果。
只因為他拉了蘇青兒一下。
一念之差,一人之故,多麽讓人哭笑不得的一次大因果。
為什麽有的人的命值1000點,有的人的命卻隻值得1點呢?
他閉上了眼睛。
“臭骰子,做你們世界的普通人,還不如讓我去當條有仙人血的狗。”
骰子在他腦海裡歪了下頭,嘲諷之意從猩紅的點裡散發出來。
程書繼續說道:“如果我不是七十二宗的人,借不了神仙的力量,也成不了神仙,拿什麽去和他們鬥呢?”
骰子一搖一擺,顯然是在讚同他的話。
“我已經知道,為什麽一開始你會盯著那個小乞丐了。因為他身上有你需要的因果,而你又擁有改變他命運的能力。那些我花費的因果,恐怕並不是消失了,而是被你吞吃了吧。”
骰子遲疑地停下了搖擺。
程書沒有急躁。他已知道骰子此次的目標了。
“為什麽有時候的價碼高,有時候的價碼低,卻總要六點才能實現我的要求呢?”
“你希望我盡可能多得消耗因果量。我想,如果我不指定點數,恐怕永遠也投不出三點以上的點子。”
“你希望我放棄賭,老老實實地選擇六點,給你多賺點因果。我不信邪,因此嘗到了沉痛的代價。”
“如果我沒猜錯,我能出現在這裡,恐怕是因為你這次的目標是陳心雨吧。”
程書譏諷地笑出聲。
骰子一動也不動了。
“你究竟是什麽東西?”
骰子並不回答他。
這枚骰子遊蕩在天地中,尋找有執念的種子。它具有為他們逆天改命的能力,但它的饋贈絕不是無償的。
有售價的禮物還能算禮物麽?
它是命運的商販。
小乞丐的下場是什麽?
大仇未報,身死魂消。
還被他佔了身子,再死了一通。
他們白雲門的幾個人淪落至此,骰子或許也早有預見。但它始終卡著自己的因果量,讓自己始終不能直接成功。
它以死亡和衰落為食。
它樂見他們幾個失敗。
他已不信任骰子。
但他不知道為什麽他和這骰子緊緊連在一起。
他們之間的關系又是什麽呢?
骰子必然是在利用他。
“給我一具屬於自己的身體,我來給予你要的因果。現在,我隻想親手殺了這滿院子的畜生。”
程書冷冷地說。
骰子終於點點頭。
沒有感情的聲音:
【擁有一次性命】
【因果量將直接積累,不可使用,直至死亡】
【死亡將繳納全部因果】
他看到萬道金光從中迸出,骰子飛速旋轉起來。
……
狐神仙廟中。
陳心雨的意識正在緩緩消散。
他的手足逐漸變得冰冷,但他並不是第一次品嘗死亡的滋味。
他生在災難最多的大妖郡。
這也是為什麽他對妖氣那麽敏銳。
大妖郡,多麽可笑的一個名字。誰能想到,七十二宗裡,居然有四個宗門的妖仙。
慈狼、柔虎、福蛇、瑞鼠。
除去其余十八郡裡零零散散的妖市,和三個不服仙人管束的大妖潛伏的大澤深山,大妖郡就是天下妖怪最多的地方。
妖仙人的後代們顯然沒有什麽慈悲心,人間或苦或歡,與它們的關系總不大。有錢的繳糧食錢財,沒錢的繳精氣血液,人人都有點東西可以榨取。
第一次遇上死亡時,是他家裡繳不起供奉,被十幾個妖怪團團圍住。為首的虎妖說,一人給它吸一口精氣,也算充作供奉。
當時家裡已餓了數天,他早已奄奄一息。虎妖激動地捧起他時,血盆大口裡噴出了濃烈的腐臭味。
他被嚇得哭起來。
父親說,放過孩子。
虎妖不高興。
十幾個妖怪把父親吸成了個人乾,屍體像是用枯掉的木頭雕成的。
虎妖仍想啃父親的骨,被當場瘋掉的奶奶拉住了一隻爪,掃了興致。奶奶被踢死了。
第二次遇上死亡時,失去勞動力的家庭再也沒有了經濟來源。
爺爺過世後,他的母親帶他逃亡出大妖郡。
路上沒有吃的。
他不知道母親從哪裡找來的肉。
但他活了下去。
他仍記得那個死去時瘦成了骷髏的女人。
他拋下了她。
第三次遇上死亡時,在大妖郡和長雲郡的交界處,他被玄雲樓的外門弟子綁著,和一批偷渡的難民一同提給慈狼道的妖怪。
玄雲樓的人說,你們對血食好些,別總把人往外攆,咱們可不收窮光蛋!
他忽然聽到震耳欲聾的呼喊聲。
抬頭時,為首的堂主振臂一呼,誅仙教的符火燒得漫山遍野都是妖屍。
那一次,他仿佛見到了真正的神靈。
第四次遇到死亡時,他已成為了誅仙教的弟子,卻仍然做不到什麽事情。
誅仙教奉行“天地不仁,人情多孽”的教宗。
為了防備七十二宗的圍剿,弟子門人散落在大羅一十八郡,若無緊要的組織活動,絕不相見。
遵照教裡的安排,他作為孤兒,住進了一個農戶家裡。
農夫的小兒子從五歲起,就幻想著能當仙人,呼風喚雨。
這樣他家莊稼或許能長得好些。
他們或許便能吃得飽些。
陳心雨的靈根還算不錯。按照教裡的安排,如果他能混入七十二宗的外門,興許能進入七十二宗合辦的武宮進學。
但七十二宗有自己的附屬宗族和勢力,往往不會去民間篩選弟子。
若不是白雲門樹倒猢猻散,也不會急切到召集了幾百個農民的兒子去選外門弟子。
可那天,玄雲樓的人也來了。
他們和白雲門的人展開了混戰。
白雲門的人自身難保,又怎麽會在意他們呢?
農夫把他藏在米缸裡,躲過了戰敗後拿百姓宣泄怒火的白雲門門人。
玄雲樓的雷符劈下時,半個屋子塌下,農夫和他的小兒子藏在床底下,被活活壓死。
可他活了下來。
他躲了一天, 踉蹌地出門,看到了臉色和他一樣蒼白的蘇慧然。
蘇慧然問他,你想復仇嗎?是玄雲樓造成的這一切。玄雲樓是我們共同的仇人。
陳心雨等了六年,終於等到這樣的機會。
誰曾想,他只能成為宗門鬥爭裡一個連棋子都算不上的小角色呢?
他帶著遏靈散。誅仙教的神異毒藥。無色無味,服之經脈寸斷,神仙難救。
他本想在吃飯時與蘇子璋同歸於盡,用他微薄的性命,去換一個外門長老的命。
那樣,他覺得自己的命終於貴了些。
可是程書也在。
他不知道這樣天真的蠢蛋為什麽會貿然加入七十二宗。但這蠢蛋的天真讓他有了些同情。
他沒有下手。
蘇長老死的突然,他知道,七十二宗人的屍體都比他們貴些。若沒有個說法,他與程書都難活下。他走的倉促,懷間遏靈散忘了藏起來。
陳心雨嘲諷地笑了。笑他自己。
他這可悲的一生終於臨近結束,卻不知有什麽意義。
他沒有極深的智謀,血脈低微,生活困頓,唯一愛過他的只有幾個家人。
有的只是一些可以稱作負擔的仁慈心。
他仿佛生來便是為了要去死的。
帶著他普普通通的仇恨死去。
活得不痛快,死得更不痛快。
他愴然地抬頭,又愕然地睜大了眼睛。
“程……書?”
小乞丐的身下,一抹金光溢出來。
一個光點緩緩浮到半空。
那正是程書孤注一擲的骰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