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裝死了,趕緊起來出工!”
耳邊傳來呵斥聲,他迷迷糊糊坐了起來,用手掌抹乾臉上的臭水,睜開雙眼,沒看清那呵斥的人。他又揉了揉眼睛,這是一間簡陋的茅草屋,屋子裡有一席又寬又長的木床,能睡七八個人,被褥雜亂不堪,看不出是黑是灰。
“這是哪裡?剛剛不是在去京都的船上嗎,此刻怎麽會在這?”李小風內心滿是疑惑。
“你小子發什麽楞!再不出工老子抽斷你的腿!”
李小風本坐在泥土地上,一把被人抓起,呆呆站著。
“出什麽工?去何處出工?你是何人?”此刻他看清了眼前的老漢。大約四十多歲,人不算高,一身黃布素衣,腰間掛著黑色長鞭,滿臉紅疹,一雙雞眼看著瘮人。
“此處是青石鎮,從今日開始你便要再此處做工,我是專管你之人,休再多問!再多嘴多舌,我抽爛你的嘴!”
那人三兩下將李小風推踹至草屋外。
他背上門口的破舊竹筐,抗著鐵錘,跟著一行人緩緩向前走著。
這一行人少說有六七十人,壯年多數,也有老漢,像他這樣的少年也就三五個,如他這樣瘦弱的就僅他一人。
人群中,李小風欲哭無淚,心知這是被人賣了,當真後悔上了那艘船。突然,他摸了摸懷裡,金珠子早已不見,他又看了看手腕處的流雲劍,輕舒了口氣。“也不知道二虎的手怎樣了。”此時他還是在擔心二虎。那夜斷指之事讓他心思不寧。“難不成我這是遭了因果報應,可這未免也太快了些,哎……”
微風不語,眾人無聲。
李小風跟著這些壯漢走過一個山頭便已經氣喘籲籲,肩膀上的鐵錘少說三四十斤,雖然不重,但令他汗出如雨,渾身幾近濕透。他抬頭掃了掃身前和身後的漢子,這些人背的竹筐大小不一,有的腰間別有短錘鐵杵,有的肩抗兩三把長錘,行走穩健,如履平地。此時的李小風早已渾身發飄,雙腿已漸漸發軟,眼看就要跟將不上,他咬牙切齒,猛的發力,卻不想一腳踩空,馬上就要滾下山去!
“當心!”
李小風隻覺身旁黑影一閃,一隻大手將他牢牢抓住。
“你是剛來的?”那人輕聲低語,嗓音憨厚低沉。他站在一側,邊走邊用身子抵著李小風,恐怕他再一不留神軲轆下山。
李小風回過魂兒來,看著身旁之人,緊忙道謝:“虧了有你,不然今日我多半小命兒不保。”他打量了下剛剛救他之人。這人看起來雖然五大三粗,體格比起賈易竟也不差半分,皮膚黝黑,眼大如銅鈴,鼻孔朝天,但是面相看起來居然和他年齡相仿,不過也就十多歲。“你叫什麽名字?”李小風問到。
“我……我,叫俺大牛就行了,嘿嘿。”那人回應,撓了撓頭傻笑道。之後大牛把李小風所抗的鐵錘隨手塞進他背後的竹筐裡,又伸出一根黑黑的手指在他厚嘴唇上輕輕比劃了一下。
李小風見狀便不再知聲,因為他也覺得有人湊近,那人腰掛黑色鞭子,就是起先推踹他出門的人。
“都他娘的快些走,我看誰敢嚼嘴多舌,賞他幾鞭子讓他叫個痛快!”那人扯下腰上黑色長鞭,突地凌空抽甩了幾下,一瞬又掛回了腰間。
李小風眨眼間只聽到了三聲鞭響,確看不清黑鞭殘影。他心中驚歎“這使鞭的手法竟然比賈易那日所施展的通背神拳還要快,這要是鞭在身上,輕一點皮開肉綻,挨得重的肯定一命嗚呼了。”他快步往前走去,緊緊跟著大牛。
順著山道又走了一會兒,李小風看見前面有個黑漆漆的山洞,這時眾人腳步放慢,有人拿起洞邊木架上的絨絲火把,在木桶中浸透了火油,又用墨黑火石擦著,舉著團團焰火走入了洞中。
待輪到大牛他倆,大牛駕輕就熟的弄著了火把交給了他:“你幫我引路,跟著前邊穿藍麻衣的羅叔。”
李小風接過火把,和大牛跟著前邊的人進了山洞。
洞裡還算寬闊,此時這行人才開始言語多了起來。
“今日求老天爺讓我挖到個赤鐵礦,換得一身自由尚好,若不然換得二百兩白花花的銀子去鎮上的百花樓與那頭牌香香姑娘共度一晚**也是極妙的。”眾黑影中冒出幾句粗鄙之聲。
“哼,和娘們兒睡覺有什麽稀罕的,要是我得了那赤鐵礦,必然換上兩百紋銀去找個賭坊大殺四方,二百兩變四百兩,四百兩變八百兩,賭上幾把,臭魚翻身,買幾座莊園買幾百畝地,每月收上百八十兩地租子,從此不快哉!”人影中有人頂了幾句先前說話之人。
“女人銀子我都不想要,我此刻隻想早早回家去,家中有老娘和新進門的嬌妻正溫食等我歸來,我不過想賺些銀兩替娘親多添些過冬衣物,為妻子頭上插上一根銀釵,不曾想被人巧言哄騙至此,這下如何是好啊……”說話之人垂頭喪氣,越說越無力。
“這位兄弟,聽哥哥一聲勸,貪妻戀母何以成大事,富貴方得險中求,大男兒須志在八方,你要真心急火燎地想回家,日後傍晚收了工,為我捏肩捶腿,溫水燙腳,他日待我出去豪贏幾場後,定回來將你接走。”好賭之人說道。
“老弟,哥哥我不用你捏腰捶腿,你只要是應我將你那嬌娘子的大姨姐,小姨娘與我牽上一根紅線,為我說上幾句好話,哥哥我出去那天必定也想法子將你弄出去。”好色之人隨聲應和,仿似滿臉淫笑。
“這……不妥吧,我娘說求人不如求己,萬一你倆跑了出去忘了我不管我,我伺候了你,又應了他紅線之事,吃虧的不就是我?我娘還說賭近盜,奸近殺,萬萬不可輕信好賭好色之人。”那想家之人說道。聽他說話有些精明,但又不太精明。
“他娘的,你這王八蛋,我們哥倆好心好意想要助你逃走,幫你早日回家團聚,你他娘的竟還往我們哥倆身上潑髒水,不識好歹。”
“對,這廝滿肚子鬼道眼子,也不是什麽好鳥,打死他也不怪咱哥倆,咱倆今個兒得好好收拾收拾他,讓他胡說八道!”
好賭好色二人張開手腳,擺好架勢,險些就要將那人胖揍一頓。
李小風內心深處此時也有點膽顫“這人難免有點過於實在了,罵人能當面罵嗎?”“這倆個打一個,別再打壞了。”他有些擔心。
“且慢動手,我勸你們還是省幾把子力氣多出點活兒,打壞了人讓馬三兒知道了,兩鞭子抽爛你倆的襠和手,到那時就算你倆有了銀子,提著褲子去百花樓讓姑娘恥笑去?還是拖著斷手進賭坊,還能讓你上得賭桌?”那被大牛稱為羅叔的人開口道。說罷羅叔便向洞裡走去,不理會眾人。
好賭好色二人對看了幾眼,彼此松了拳頭,收了錘頭,說道“:也對,不能因為這廝斷送咱哥倆的前程,將來有了銀子都享不了福,豈不是無趣,今日算你走運,哼!”他二人其實怕的是洞外的窯頭馬三兒。便趕緊借坡下驢。曾有一日他二人去洞外解手,無意間看到馬三兒與人交手,將地上一人環抱的山石一下子抽的粉碎。那好色之人憶起當日景象,忍不住夾緊了褲襠,快步走入岔洞口。
走著走著,眾人已經在洞中散開,李小風回頭望望,只剩下大牛,羅叔他們三人了。洞越深,越凶險。
李小風將火把插在洞中石壁之上,這才瞅清羅叔的臉。看起來上了年紀,但發鬢未白,臉頰方正,眼中頗具神采。聽他說今年已經五十歲了。
“小子,你是怎麽來到這裡的,這可不是你該來的地方。”他問李小風。
“我叫李小風,我……哎不說也罷,哎,難以提起,哎……”他欲言又止。他總不能說他割了別人的手指頭之後,逃跑的路上被人迷暈賣到這裡的。
“你這小子,還挺有趣,不想說就算了。”羅叔也沒再問。
“看你如此瘦弱,平日裡也沒乾過力氣活吧,在這裡沒有力氣不被欺負死也得餓死,先讓大牛帶你兩三日。”
“這裡到底是哪裡,我怎麽能出去,羅叔?”李小風急忙問道,抓著羅叔的手。
“這裡是青石鎮鐵玉山,洞外是管事兒的窯頭馬三兒,想從這裡出去,要麽被人扛出去扔了,要麽打倒馬三兒。”羅叔拍掉他的手,轉身走了。
李小風知道剛剛失了禮,沒再追問。
“小風,俺來告訴你吧,這裡是礦廠,咱們都是這兒的石工,以後你跟俺挖挖礦石,就能換來食物和銀子,灰色的鐵礦最平常了,黑色的可以換些饅頭吃食,如果采的多了,可以換成銀子先存著,走的時候……”
“能走?可以出去嗎?”李小風打斷了大牛。
“為何要走啊,在這不好嗎,有饅頭有鹹菜,還有住的地方,俺覺得這裡很好呀。”大牛憨憨說道。
“你是怎麽來到這的,大牛?你爹娘怎麽舍得讓你來這兒做工的?”李小風問道。
“俺沒有爹,俺娘說俺從小就能吃,三天就吃癟了她的奶水,三歲就把家裡的東西都吃光了,前幾年快把村裡的各家也快吃光了,俺娘說實在是養不活我了,讓俺出來自己找飯吃,要不然村裡人都得餓死了。”大牛撓頭傻笑。
“難怪,饅頭鹹菜你便知足了,你肯定是沒吃過山珍海味,八珍玉食那些美味佳肴,等我出去了,一定讓你吃上世間最好吃的東西。”李小風說完,背後一陣冷汗,這套說辭怎麽如此熟悉,與那好賭好色二人所說鬼話又有何異。
他緊忙吆喝大牛給他一柄鐵錘,胡亂衝石壁掄起來,劈裡啪啦,石渣飛濺。
“小風,你別亂敲,把洞錘塌了把咱們再埋裡面,你先跟著俺後面撿一些就行了。”大牛急呼。
李小風跟著大牛身後撿撿砸砸,忙乎了一會,就弄到兩塊灰色的碎碎礦石,這就已經把他累的不行了。他坐在地上呼哧呼哧喘著氣,看了看大牛。
只見大牛不知何時已脫下上衣,赤膊著膀子,揮舞著重錘,吭哧吭哧地鑿砸著石壁上的黑色石塊,汗如雨點,差點甩在李小風臉上。
“真是帶勁兒,仿佛感覺不到他會累。”他心中暗歎。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聽見洞中有人喊著“傍黑天兒,回家了,收工嘍。”大牛這才停下來。他擦了擦身上的汗,穿上衣物。開始熟練地分揀地上的黑色石塊。
此時羅叔背著竹筐也與他們到了一起。大牛數了數黑礦石,大約二十多塊。他與羅叔各裝一半。
“小風,這些灰礦石你裝一些吧。”大牛幫著李小風往他竹筐裡裝了一些,沒敢裝太多,怕是他背不動。
“我方才又尋了幾處地方,石壁之處成色都不錯,待將此處挖盡,我們就換至別處。”羅叔背起竹筐,拿起洞壁的火把,向洞外走去,大牛也緊隨其後。
李小風見狀急忙背上地上的竹筐,也跟了上去。勞累一天,他此刻是步履蹣跚,舉步艱難。好在最後拖著灌鉛的雙腿回到了住處。
窯頭馬三此時又趾高氣昂地出現了,他把玩著腰間黑鞭,翻查著眾人背後竹筐,臉上十分滿意,直到看見李小風背後那零星幾塊灰色鐵礦石,馬上變臉。
“你這小子是真他娘的沒用,一天下來就敲了這麽幾塊,這要是隻野豬,拱下的石礦都要比你多,今兒個賞你三鞭子,讓你也好生長長記性,看你還他娘的敢不敢偷懶。”說罷,馬三兒解了腰間黑色長鞭,一鞭子已經眨眼間甩出!
李小風竟感覺馬三兒並未用全力,他抬手擋去。這一鞭子將他抽翻倒地,手臂和胳膊火辣辣生疼,一口氣差點沒喘上來。
馬三兒又上前一步,第二鞭就要鞭出。
李小風心知躲不過去了,緊閉雙眼,雙手擋在身前。
鞭出音落,響聲清脆“啪”。
地上的李小風放下手臂,卻未感覺身上有所痛楚。原來是大牛不知何時已擋在他身前替他挨了馬三兒的鞭子。
“馬窯頭,念在這小兒初來,勞請您高抬貴手,容他緩幾天,老羅我會叫他如何做工的,看這小兒體瘦肌弱,再抽上一鞭子怕是身子骨都要散了架了。”老羅也在一旁勸說。
馬三兒瞟了一眼地上的李小風,又看了看大牛。這才收了鞭子說道“這要抽死了你算是拉到,怕是抽的你血淋糊剌的豈不是掃了我喝酒吃肉的雅興,罷了罷了,便給你些時日,他日再見你筐裡無貨,決然不會像今天這般就算了。”馬三兒面目猙獰,轟散了人群,大步走去。
人影散去,大牛扶著李小風緩緩向茅草屋走去。
夕陽盡落,李小風望向天邊,此刻的他想念小魚村了,破天荒的還有點想那個不知蹤跡嗜酒如命的酒鬼父親。“不知道他現在有沒有酒喝。”李小風坐在茅草屋中,百般思緒飛轉。
羅叔用半筐中幾塊黑鐵礦石換了兩個饅頭,一碟蘿卜鹹菜,還有一壺酒。
只見他掰一塊饅頭,吃一根鹹菜,提起酒壺往嘴中澆一小口酒,吧嗒幾口後酒飯菜一咽而盡,吃的甚香。
饞的李小風肚子骨碌碌作響。
“我回來了!”大牛推門而入。抗著一個灰口袋。“小風,開飯了。”他將口袋裡的東西倒在了方桌之上。竟然是三十四個饅頭和四個黑疙瘩鹹菜。
“這四個是你的。”大牛黑黑的手抓起四個白饅頭送到李小風眼前。
“大牛你怎麽換了這麽多饅頭,能吃了嗎。”
“當然能吃,怕是不夠呢,俺開吃了。”大牛兩口一個饅頭,說話功夫已吃進嘴裡三個了。
李小風頭一次見到這麽能吃的人,著實震驚了他。但是他餓的顧不得看大牛,拿起桌上的饅頭就往嘴裡塞。
“大牛,我這人說話算話,將來有機會咱們出去了,絕對請你下最好的館子,吃最好的美味。”李小風邊吃邊說道。“但是我要先回小漁村。”
“小漁村,有很多魚嗎?俺不愛吃魚,刺太多了,扎得慌。”
“小漁村不止有魚,還有很多很多好吃的東西,你肯定沒見過。”李小風吃光了四個饅頭,感覺肚中還是沒飽。
大牛面前小山包一樣的饅頭山此時吃得只剩四個了。“小風,俺再勻你兩個。”說罷又拿了兩個白饅頭給了李小風。
李小風看著手中的饅頭,內心滿是感激之情。雖然如今不幸落難,但是好在有大牛和羅叔對他不吝相助。
“好了,快些吃吧,吃完早點歇息,明日還要早起。”羅叔此時正在收拾床被。
“嗯。”李小風答應道。他回頭一看,大牛都已經躺在木床上睡著了,輕輕地打起了呼嚕。他也忙把最後一塊饅頭塞進嘴裡,翻身爬上木床,找了塊還算乾淨的地兒躺下了。
夜半過後,微微有些涼意,木床上的李小風渾身疼得睡不著,剛要睡著卻被大牛一個響屁嚇醒。這回是再無睡意,睜著眼睛望著茅草屋頂, 呆呆的失神。“父親到底去哪裡了,信上怎麽也不交代清楚些,哎,父親這人向來行事古怪,讓人不得琢磨。”他有些嗔怪。“或許自己那日的話說的有些傷人了。”李小風有一絲悔不當初。
夜,更涼了。
羅叔解手回來,看見李小風還沒有睡。提起桌上的半壺酒。
“小子,累的睡不著了吧,來,乾上兩口酒,保你一覺睡到天亮。”他將酒壺遞給李小風。
李小風本不想喝的,但他渾身酸痛難忍。想起那日第一次喝酒,狂奔將腿磕破了也未有感覺。“或許這酒真的有鎮痛之效。”想到這裡,他起身接過酒壺,一飲而盡。
“讓你整兩口,你怎都給我幹了,你這小子,以後可得還我半壺,不對,還我一壺。”羅叔心疼地說道。
李小風咧嘴一笑,月光下,小臉兒可見的紅了,“有朝一日必定還你十壇上好的荷花酒。”說罷倒頭便睡,打呼聲賽過大牛。
“人不大,吹的牛不小,十壇荷花酒少說五十兩銀子,你哪裡能有那麽多銀子。”羅叔一邊說一邊給李小風蓋好被子。
“再給你一把金葉子!”木床上的李小風閉著眼張牙舞爪,仿似抓起什麽,一把接著一把。
這可嚇得老羅一怔,怕不是把這小子喝酒喝壞了。他趕忙輕輕按下李小風的雙手,揉搓了幾下他的小臉兒,這才老實下來,又睡了過去。
看李小風再無胡鬧的動靜,老羅也鑽進了被裡。
窗外,一縷輕雲飄來,遮了明月,擋住片刻月光,怕是照醒酣睡的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