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群结队的淮安百姓上京,还穿的这般单薄,一看就知道不是进京走亲戚的,跟贺文嘉出来的管事梅观从小在淮安梅家长大,贺文嘉给梅观使了个眼色,梅观悄悄离开,独自跟上一行人。
“老乡,听你口音是淮安来的?”
梅观笑着上前打招呼,那行人看到梅观很警惕,都不接话。
过了会儿,队伍里一个领头的人开口:“你是谁?”
“我么,我主家是京城里一商户,老爷打发我去保定府办事。”
梅观穿着棉衣,脸上也有肉,看着挺讲究的,没想到是个卖身的下人,领头的人对梅观轻哼一声:“我们的事不是你能打听的,赶紧走吧。”
梅观哎了声,见一个穿着破棉袄的妇人怀中抱着一个三四岁的孩子瘦得皮包骨,看不过眼,把怀里还剩一半的饼递给妇人:“拿着吧,孩子可怜。”
妇人犹豫,回头看刚才说话的那个男人,他没反对,妇人才接过饼,小声道谢。
半块饼干叫一行人对梅观态度软和了许多,梅观蹲下歇歇,扯了几句家门后,跟他们打听老家的事,这些人只当梅观想家了。
梅观又是叹又是怀念,说了一大堆话,这些人一句话都不肯多说。梅观站起身,说见到家乡人很高兴,若是在京中再见,一定请他们吃烧饼。
他们歇了会儿也要走了,那个妇人小声说:“卖身不是长久之计,你若是能想办法回淮安,说不定能得块地,有了地就有了粮食,娶妻生子,以后说不定就过上好日子了。”
梅观苦笑:“我一个下人,生死都拿捏在主子手里,想走哪里是那么容易的,除非暗中逃了。”
“逃了就逃了,你一个大男人还怕跑不掉?只要回淮安就没事了。”
“不怕告诉你,淮安变天了,好多人从山里出来,都是没有户籍的,你现在回淮安,重新领个户籍,分了地,你就是良民了。”
梅观立刻问:“你们也是?”
领头的男人面露凶狠,大骂:“贱人,你敢胡说害死我们。”
女人害怕地抱着孩子颤抖,缩成一团说不出话来。
梅观扶了妇人一把,立刻道:“老哥别生气,是我的不是,我不该问这个。”
“你走吧,若是叫我知道你敢对人胡说,我纵使死了,鬼魂也要回来索你的命。’
梅观吓得后退两步,赶忙道:“你放心,我绝不会跟人说我见过你们。”
看到梅观被他吓住了,那男人一把扯起仓惶的妇人,妇人怀中的孩子被吓得哇哇哭。
“咱们走!”
梅观目送一行人往北走,他等人走远了,这才往南跑去。
贺文嘉等了许久,见梅观前来,立刻问:“如何?”
“他们好像是进京的隐户。”
“隐户没有户籍,他们怎么从淮安走到这儿的?”
那群人明显是普通百姓,他们不可能避开一路上的拦截,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他们是有户籍的人。
隐户有户籍又分得田地,那就是普通百姓,正是年节期间,他们不在家里好好过年,来京城做什么?
贺文嘉吩咐车夫调转马头:“咱们回京,赶着从小路回去,不跟那伙人碰上。
车夫利落地调转方向,把马车赶上另一条路。小路不如官道宽敞,为了赶路马车十分颠簸,贺文嘉扶着车厢不敢乱动。
一阵颠簸后,马车拐上了官道,贺升掀开帘子冲里头道:“主子,咱们抄小路跑到那群人前头了。”
“去顺天府衙门。”
“是。”
顺天府衙门在内城的东来坊,进内城后左拐进去的东城主街上就是。
贺文嘉跳下马车进去衙门,一开口就说要找顺天府府尹。
还没到开印的时候,年节期间府尹自然不在衙门中,今天衙门里做主的只有一个府丞。
那府丞姓张,他笑道:“我知你是翰林院的贺榜眼,您中进士游街的时候我还见过呢。”
贺文嘉客气地笑了笑,把将才在保定府和顺天府交界处看到的情形说给府丞听,他的意思是,如今江苏那边的事怎么小心都不为过,请府丞带兵过去探探问是什么情况。
“贺榜眼心系朝廷,我等也不是吃闲饭的人。贺榜眼呐,这逢年过节呀,京城里的贵人们常常在外城的城门口施粥送衣,那些穷苦人家来京城沾点好处那是常有的事情,我看您呐,这是想多了。”
张府丞的屁股坐那儿根本不动,嘴上客气,心里却不把贺文嘉这个翰林看在眼里。
贺文嘉简直被气笑了,谁家为了一口饭,大冬天的从淮安跑到京城来?
“天儿不早了,您还是早些回去吧。”张府丞端茶送客。
“好好好,既然张府丞不愿出城探问,贺某人只能请其他大人出面了。”
“那你快请吧,别等到一会儿天黑关城门,那就来不及了。”
张府丞一句风凉话,把贺文嘉气炸了。也不跟这人废话,他立刻去找范江阔。
昨日范江阔才进宫讨人嫌,今日贺文嘉这小子找来又是为了淮安的事,范江阔很不愿意,却不能不管。
范江阔想了想,立刻拉上贺文嘉:“走,咱们去姚国公府上。”
国公?贺文嘉脑子一转才想到姚炳姚大人还是国公。
范江阔带着贺文嘉跑去姚国公府上,姚炳是个聪明人,听贺文嘉说完就知道事情有变,淮安那边捅娄子了。
姚炳立刻就想到这事儿要暗中处理,不可把事情闹大。
姚炳亲自写了一封信给贺文嘉,叫他带着信去找顺天府府尹。
“我......我去呀。”
姚炳笑着道:“老夫教你一回,既然你肯担事儿,那就把事情从头到尾做好了,不可虎头蛇尾,也不可半路把事情推给其他人。”
“你若是把事情推出去,事情办好了别人领功劳,你最多当事情没发生过。可若是事情办差了,这口锅一定落到你头上。所以呀,事情一旦经手,最好从头打到尾。”
贺文嘉表示受教了,嘴上还是说:“我信得过姚大人,您派的人接手我肯定放心。”
姚炳直说了:“事情紧急,老夫找不到其他人替你去。”
姚炳指着范江阔:“他就是个事不关己不吭声的人,老夫要进宫见皇上,你不去,难道指望他去?”
范江阔摇摇头:“我身子不爽利,办不了这样的大事,我告辞了。”
范江阔不等贺文嘉拉住他,他脚下生风就这么溜了。
姚炳把信放在贺文嘉手里:“都交给你了,老夫先走一步。”
“哎,姚大人,您等等我。”
姚炳一个五十来岁的人了,跑起来快得很,比范江阔动作还快些。
贺文嘉没法子,拿着书信又去顺天府府尹楚家。
顺天府府尹管着天子脚下这片地方,品级为正三品,比其他省的知府高出二三级来,能当上府尹的人,肯定不会是什么蠢货。
楚府尹看完信后,一刻不停地去衙门,一脚踹翻那个冷待贺文嘉的府丞,亲自点上衙役人手,骑马跑去路上拦人。
贺文嘉自然跟去了,马车换马匹,速度更快了,在京郊前面的十里长亭处拦到一行人。
这时候也不回京,楚府尹直接把人押去京郊的一处庄子审问。
楚府尹身边的管事说这个庄子是楚家的,叫贺文嘉别客气,想要什么只管开口,一会儿等他们家大人审问完再请他过去。
楚府尹不希望贺文嘉过去看他审问,贺文嘉自然就不去了,只说:“到底是大晋朝的百姓,都是苦命人,问话就问话,没必要把人当犯人一般上刑。”
“您严重了,我家大人并不是酷吏。”
事实上,也用不上楚府尹上刑,从这些人的包袱里收出一张状子,楚府尹就知道他们上京所为何事。
楚府尹暗叹,真是惊险,这伙人若不是被拦住,真叫他们进京告御状了,钟应芳钟大人的前途估计就没了,江苏成了烂摊子,皇上的脸色只怕臭得不能看。
贺文嘉没看到状子,因为拿到这张状子半刻钟后,楚府尹亲自派人赶在内城城门关闭之前送进城。
很快,又送进宫中。
宫门已到下钥的时辰了,姚炳还在宫里。
皇帝看完状子后,叫高九递给姚炳。
姚炳看完状子后松了口气:“只要拦下来了,就不算什么大事。”
皇帝黑脸:“钟应芳去淮安之前那些人就已经下套了。”
淮安那些大家族给手下的隐户办了户籍,又分了田地,随后把隐户送走。
等到钟应芳到淮安后,那些大户自然不认那些地是他们的,钟应芳只当不知,丈量田亩后把地分给其他失地之人。
等地一分,原来那些拿着地契变成良民的隐户回来了,他们想要回地,必然要跟后来分地的那些人发生冲突。
楚府尹审出来的消息,为了争地淮安已经发生了好几起小规模暴动,钟应芳调兵压下去了。
从钟应芳手里分地的那些人有军队帮忙,拿着地契的隐户抢不回来自家的地,无可奈何选择上京告御状。
“这是一个套子,钟应芳不会看不明白。”
这件事上,给隐户分地的地方大族,给隐户办户籍地方衙门,甚至还有隐藏在暗处推波助澜的不明人士,可查的不可查的许多人参与其中,就是为了破坏了丈量天下田亩的国策。
姚炳叹气:“皇权不下县,古往今来,历来地方上的大族才是掌握当地土地和百姓之人。南方富裕,当地的宗族势力比北方强势,他们不怕死人,不怕朝廷杀鸡儆猴,不把这些人压下去,南方难定。”
皇帝面露杀机:“陈方进有没有参与其中?”
“他说他没有。”
姚炳这话说得是真的,不管谁去问,陈方进都是这句话。可他这般说,皇帝不见得信他。
皇帝不信陈方进,还用得着他。陈方进也知道皇帝不信他,但是他该做的事情还是必须做,该护的人必须护。
你强我就弱,你弱我就强。
在陈方进那儿,心里想的是若是退无可退,陈家上下只怕要跌入泥沼再无翻身之能。
可百姓无辜,百姓顶上管事的人换一批,他们就要遭一次罪,他们是被随意驱赶鞭打的牛马,命和前途都在上位者的一念之间。
贺文嘉想了许多,一晚上没睡,等到第二天亮,皇上跟前的大太监高九前来传话。
“楚大人,皇上叫咱家给您传句话。”
楚府尹连忙道:“您请说。”
“皇上说,以前山东的事怎么办,江苏的事情就怎么办。”
楚府尹不太明白,试探着问:“这意思是说,把人放回淮安,叫钟大人处理?”
高九微微颔首:“皇上既把事情交给钟大人总揽,这点小事钟大人能处理好。”
“是,下官明白。”
贺文嘉站在一旁,他明白了一件事,皇上还是信钟大人的。
高九扭头笑着对贺文嘉道:“皇上说这次多亏了贺大人机敏,才叫他安安稳稳地过了这个年,等到正月十八开印了,皇上叫您去宫里,给您看赏。”
“臣不过是尽力罢了,不敢当。”
高九道:“贺大人昨儿一晚上没回去,家里人肯定很担忧。这里的事交给楚大人吧,贺大人跟咱家一块儿回京?”
相处一晚上,楚府尹知道贺文嘉担心,他道:“贺大人只管回去,这几十个百姓一会儿我叫人给他们送饭来,再送一身棉衣,等两用船送他们回淮安。他们失地之事,钟大人肯定会替他们解决。
丈量出来的无主田亩肯定还没分完,肥地要不回来,别处中等田地多分些也未尝不可。
楚府尹相信钟大人不是死板的人,会把民怨处理好。
贺文嘉点点头,笑道:“那我先回了。”
高九要回宫,肯定要走前门大街,跟贺文嘉刚好一路。
贺文嘉蹭高九的马车,路上两人闲谈,贺文嘉从高九嘴里知道他家原来是徽州府佃农,他小时候有一年碰到天灾,借了主家的二十斤粮食还不上,他全家都卖身给主家。
“卖身之人身不由己啊,碰上好主子尚且能过几日好日子,碰上心狠的主子,能活命都算是奢望。”
“咱家运气好也不好,若说好,主家被山贼盯上全家没留一个活口,也算帮咱家死去的家人报了仇。若说不好,咱家被人卖进宫,没了命根子,一条贱命活着还不如死了。”
贺文嘉看他一眼,不接话,交浅言深了吧。
高九淡淡一笑:“都说太监不是正常人,自己不好,更是见不得别人过得好。叫咱家说,那都是污蔑之言。”
“贺大人,咱家相信,总有一天下百姓会有田可种,有家可回。”
马车到了春和坊外头,贺文嘉谢过高九,这才下马车回家。
门房远远看到爷回来了,赶紧传话去主院。
渔娘快步跑去前院,在二门上跟贺文嘉撞上。
渔娘拉着他的手连忙问:“怎么样了,你可好?”
“我没事。”
贺文嘉拉着她的手进门:“师父不在家?”
“不在,昨儿你没回来,今儿一大早师父就去范家了。”
“放心,我什么事都没有。
渔娘昨晚上就知道他没回家所为何事,她有许多话想问他,这里不是说话地方,夫妻俩牵手去书房。
夫妻俩进门,书房的大门关上,阿青和阿朱两人,一个守在书房门口,一个守在院门口,不许人进去。
“渔娘,淮安那边情况不好,你赶紧写封信给淮安梅家,淮安丈量土地的事没有解决之前,叫他们守好门户,看紧族里的年轻人,什么都别参与。”
“不用你说,昨天傍晚我就写信叫人送去淮安了。”
昨天只差一点点,若是叫淮安上京的那些人进京告御状,世家的人定然会拿着这事儿做文章,钟应芳身上的差事肯定担不住,淮安说不准要乱上一阵子。
渔娘见他脸色不好,亲自给他倒茶:“用早食没有?”
“在楚大人家的庄子里吃过了。”
渔娘放下茶杯,在他旁边坐下:“不高兴?”
贺文嘉也没有不高兴,他只是突然觉得,这世上的难事,有时候不在对错之间,而是在两难之间。
“钟大人既然已经调动当地军队,肯定知道当地大族用隐户当刀子跟他斗,钟大人没法对这些隐户痛下杀手,隐户背后的人抓不到,这事儿就没完。”
这件事提醒了贺文嘉,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渔娘:“钟应芳是个好名声之人,叫他冒着担骂名的风险快刀斩乱麻,估计难了。”
也就是他这回运气好,姚大人给顺天府尹送信,果断把人截走,皇上又信他,要不然,等到正月十八朝廷开印,弹劾钟应芳的奏折就要堆满皇上的御案。
夫妻俩正在屋里说话时,范江桥回来了。
范江桥回来只带回一句话:“昨日那起事余庆就当没发生过,你是意外碰到,既不是想帮钟应芳,也不是想跟世家作对。知道了吗?”
“知道了师父。“
贺文嘉说到做到,真当这件事没发生过,还有几天假期,就算知道慧敏郡主答应帮他们家打听温泉庄子的事,夫妻二人还是去了一趟保定府看庄子。
就当是郊游了,这次去和回都顺顺利利。回来那天快午时了,夫妻俩在外城选了一家酒楼用饭。
若不是出门在外,夫妻二人很少在外面用餐,点菜时渔娘感觉还挺新鲜,夫妻俩凑一块儿点了几道没吃过的菜。
菜上桌,渔娘顿时有些失望:“哎呀,那些菜名取得花里胡哨的,结果就是这些豆腐白菜呀。”
贺文嘉笑道:“这家酒楼不算什么大酒楼,你看酒楼里来往的都是普通人,他们就算弄来洞子货卖,普通百姓也花不起这个银子。”
“说得也是。”
贺文嘉夹了一筷子鱼给她:“这个鱼不错,鱼吃起来是现杀的,讲究的就是一个新鲜,虽然调味寻常,吃起来也很鲜美。”
渔娘尝了一口,笑着赞了句:“确实不错。
“我就说吧。”
贺文嘉得意,给她又夹菜:“尝尝这道大蒜烧猪肚。”
夫妻俩都是爱吃的人,在外头也不挑剔浪费,正在边说笑边用饭时,酒楼大门外跑进来两个书生。
有个公鸭嗓的书生语气激动道:“不好了,一群淮安来的百姓在宫门前告御状,说去江苏的钟应芳钟大人为了虚报功绩,把普通百姓家的良田充作无主荒地给征收了,那些百姓拿着地契去要地,还被官兵打了。”
楼下食客大惊:“还有这样的事?“
“快去内城,我们来的时候那些百姓还在宫门前哭喊呢。”
“听说他们来了许多人,前些天进京的人失踪,他们怀疑是钟大人把人暗中杀害了。”
“了不得了!真真是了不得了!”
酒楼里喧嚷起来,贺文嘉站起身,发现楼下街道上突然多出许多人,一个个都往内城涌去。
在楼下的侍卫快步上来:“主子,将才街上各家酒楼茶肆里都去了人,都是说告御状之事,这些人肯定不是看热闹的寻常百姓,估计是有预谋。
何止是有预谋,这完全是针对钟应芳的围杀。
正月十八朝廷开印,弹劾钟应芳的折子雪花一般送进保和殿。左士诚、王苍、贺文嘉、蒋雪村这些翰林轮番去保和殿读折子。
弹劾钟应芳弟子王骅贪污受贿,强抢民女。
弹劾钟应芳治下不力,手下的钦差吕培,把本应该分给百姓的良田分给妻家亲戚。
弹劾钟应芳治家无方,家中二儿子跟大儿媳通奸,大儿杀妻杀弟,钟应芳大儿媳被杀,二儿子重伤,钟应芳大儿子因杀人罪被收监。
贺文嘉读到这条奏折时,心中猛地一跳,钟大人那般在乎名声之人,只这一条儿子儿媳通奸就能逼得他不敢在朝为官。
恐怕,就算皇上有意留他,他也去意已决。
左士诚脸色白如外头屋檐下的冰雪,王苍更是低头不言。
贺文嘉偷偷抬头,很快瞥了皇上一眼,皇上的脸色看不出什么来,但想杀人的目光是藏也藏不住。
朝堂斗争,就是这般残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