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内外关于钟应芳的闲话数不胜数,朝廷官员上折子弹劾,京城百姓更是大骂钟应芳是奸臣,该被诛之。
下头普通官员和百姓沸反盈天,上头的皇帝、内阁、六部尚书都闭嘴不言,皇上不提,他们绝不会主动提起钟应芳来。
皇上和高官们的态度叫下头的官员看在眼里,钟应芳的事闹得这般大,似乎,皇上还是偏向钟大人的。
贺文嘉这些日子日日进宫,跟在皇上跟前久了,听多了皇上跟内阁阁老们说的那些似是而非的话,贺文嘉渐渐琢磨出味儿了,皇上只怕要换掉钟大人了。
不过也是,民间的骂战,朝堂上的弹劾,排山倒海般冲钟大人而去,皇上想救只怕也有心无力。
再者说,钟大人的脸面早就被按在地下踩了又踩,他自己只怕也无颜再重回朝堂之上。
这几日事忙,贺文嘉编书的活儿暂且放下了,他被学士大人安排去皇上跟前轮值。他累了一天回翰林院,看到左士诚坐那儿不吭声,跟块木头一样,也只能默默叹气。
左士诚这两日越发沉默,几个往日跟他交好的老翰排挤他,肖秀暗中劝他跟钟应芳划清界限,他却一言不发。
肖秀只知道趋利避害,却不知左士诚为人,贺文嘉却是知道左士诚内心的坚持的。
眼见着他一日比日瘦,贺文嘉为他做不了什么,只能拍拍他肩膀,安慰他:“以后的路还长,一时得失起伏算不得什么。”
左士诚想对贺文嘉笑,却笑不出来。
正月二十五,皇帝派去淮安的人连夜赶回来,和御前暗卫一起回京的还有钟应芳。
这晚上刚好轮到贺文嘉、蒋雪村两人在太和殿轮值,两人正在筐子里分拣弹劾钟大人的奏章时,就看到钟大人从侧门进来。
钟大人整个人围在玄色厚棉袄中,头上包着头巾,只有一张脸露在外头。
比年前贺文嘉见钟大人时,他黑了许多,瘦了许多。曾经雄心勃勃的双眼,更是变得空洞苍老。
贺文嘉看得明明白白,钟大人的魂儿没有了。
“臣,钟应芳,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万岁!”
皇帝轻叹:“爱卿,辛苦了!”
趴在地上的钟应芳面对君父,忍不住心头大恸,红了眼眶。
钟应芳语气哽咽:“臣,有愧皇上信任!”
贺文嘉、蒋雪村竖起了耳朵。
高九走过来,一句话没说,笑盈盈地看着他们俩。
贺文嘉识趣,拉着蒋雪村去后殿。
高九跟着他们到后殿,还是不走。
于是,贺文嘉和蒋雪村冒着风雪默默退出去。
出门前,贺文嘉隐隐听到钟大人说崔家后人出现在淮安,崔家余孽阻挡国策。
蒋雪村显然也听到了,脚下的步伐不由自主快了半息。
两人走入雪中,没地儿可去,转头回翰林院。
去翰林院的路上,黑压压的宫城,冷得透骨的雪夜,让蒋雪村打心底生出惧怕来。
“贺兄,若是我没记错,当年皇上挥师南下,淮安崔家全族被屠,应该没有漏网之鱼?”
“那时候我还没降生在这个世上,你问我,我怎么知道。”
蒋雪村抿嘴:“你妻族乃是淮安府安东县人,前朝崔家还在时,两家应该有来往吧。”
“呵,蒋大人,我妻娘家只是个不起眼的小家族,那时候世家林立,就算要抱崔家大腿,轮得上他们吗?”
蒋雪村还想再说,贺文嘉冷眼看过去:“我知你害怕,却不必拉我下水。”
“贺兄,我......”
贺文嘉打断他:“一朝天子一朝臣,你蒋家若想全身而退不被世家头衔连累,皇上早就划下道来,你们照做就是。你这般聪明,不会不懂吧?“
蒋雪村摇摇头,一家有一家的难处,他们家,本也轮不到他一个小辈做主。
蒋家最不缺的就是生意人,只要刀子还没落在他们头上之前,比起直接献出土地财产认罚,他们更愿意周旋到最后一刻。
说不定上头就变天了,换个主子后或许就能保住蒋家的一切了呢。
蒋雪村真的知道怕了!
如今,蒋雪村只希望家中长辈没有暗中勾连崔王谢薛几家,否则,若是被皇上查出来,只怕蒋家鸡犬不留。
崔王谢薛四大家满门被屠已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大族家的旧时堂前燕,就算逃过一劫,也早就另谋出路了。
这时候再有人打着崔家后人的名声出来搅和,蒋雪村只能暗骂那些作死的怎么不早些去死。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翰林院,蒋雪村的靴子已经半湿,赶紧叫值夜的役丁给他打热水来,他要泡一泡脚。
贺文嘉全身都暖和,抖落肩上的雪,自己去给自己倒杯热茶来。
他心好,给蒋雪村也茶了一杯。
蒋雪村去休息的屋里给自己换了身备用的衣裳出来,看到贺文嘉这般闲适,笑着道:“你的靴子谁给做的,竟一点都没沾湿?”
“皮靴子若是做得好,再厚的雪也湿不了。”贺文嘉道。
蒋雪村这会儿已经回过神来了,笑着跟贺文嘉说笑,贺文嘉自然不会拒人千里之外。
不过,他也不是陪聊的,说了几句话后,贺文嘉就去里头休息。
再有两三个时辰就天亮了,不知道天亮后又有什么糟心事等着他们。
蒋雪村心里担忧到睡不着,可这会儿宫门未开,他也不敢贸然送信回家,只能在翰林院熬着。就着一盏灯,想着这江苏的事,担忧着蒋家的前程。
真是,寒灯一点静相照,风雪打窗冬夜长。
早上宫门才开,翰林院学士张长广就进宫了,等他从宫里出来到翰林院,推开门看到贺文嘉精神奕奕地在屋里打五段锦,蒋雪村一脸憔悴地枯坐在那儿。
“行了,昨儿晚上你们辛苦了。本官刚才去见皇上,皇上说起你们来,叫你们早点家去休息,明日早上再来吧。”
贺文嘉笑问:“张大人,咱们翰林院值夜以后要成定例了?若以后都如此,咱们翰林院这点人可不够白天黑夜轮着转。再说了,就算咱们轮着来熬得住,皇上的身子也熬不住啊。”
“哼,你们这些年轻后生就是吃不得苦,你们才值几次夜就这般絮叨?“
张长广训了两句,才说:“这几日事情忙,皇上那儿离不得人,等这几日忙过了,就不须值夜了。
“是。”
贺文嘉和蒋雪村家去时,在衙门外头碰到六部的官员,一个个面色沉重,好似都在为国事担忧的模样。
贺文嘉觉得自己还是有点长进,当官不到半年,竟能从这一张张正派君子的脸上,看出背后隐藏的虚伪,装腔作势、心里藏奸。
呵,他也是有出息了。
贺文嘉回到家,进门就说:“叫厨房煮一碗青菜汤面,一会儿送到主院去,我要吃。”
贺升点头称是,转身就去厨房。
贺文嘉去前院给师父请安,这会儿范江桥刚用了早食,见他来,就问他用过饭没有。
“叫人煮面了,一会儿就去吃。”
贺文嘉进门:“师父今日可要去哪儿?”
“去范家瞧瞧。
“这会儿去?”
“范江阔上朝去了,这会儿去了家中也没人,下午再去。”范江桥很警醒:“怎的,出什么事了?”
“应该是要出事了,不过跟咱们两家没关系。”
贺文嘉小声告诉师父昨晚上钟应芳回京了,还提到崔家余孽作乱,他其实也担心,万一皇上大开杀戒,被卷入其中的无辜之人只怕不少。
范江桥恍然大悟:“我就说,好端端的年都快过完了,范家怎么这几日多了许多人上门送年礼。”
定然是淮安出事,那些有可能被牵扯其中的人到处拜门头,盼着皇上大怒时能帮着说上一两句好话。
贺文嘉连忙问:“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没听您提过。”
范江桥瞥了他一眼:“除了年初二带你们夫妻去了趟范家,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春和坊,我上哪儿知道去?”
范江桥知道这件事,还是早上范家那边来人跟他说的,范江阔请他今日去范家,就是为了商量这事。
范江阔虽是工部尚书,却不是内阁阁老,那些人把范家都算上了,送礼还托的是范家的姻亲故旧,唯恐范家不收礼。
“你知道的,我们范家也是仰人鼻息的,在这些事情上范江阔谨慎,不敢胡乱做主,更不敢藏着掖着,只怕这一两日他就会去皇上跟前说出来。”
范江桥笑道:“钟应芳既已进京,今天过后,说与不说都不重要了。”
范江阔并不知道钟应芳已经秘密回京了,朝会上,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彭交弹劾钟应芳。
“钟应芳欺上瞒下,更是以严酷手段镇压百姓,治下不力,治家不严,其罪令人发指,请皇上召回钟应芳受审,还江苏百姓一个公道!”
“请皇上明鉴!”
殿内大半官员跪下,气氛几欲凝固,皇帝无声笑了。
“陈方进!”
“臣在!”
陈方进从行列中走出来,躬身行礼。
皇帝淡淡瞥了眼陈方进:“陈大人认为,钟应芳该判何罪?“
这就说到判罪了吗?
参与弹劾钟应芳的众位官员心里一凛,他们都知道,皇上不是容易被人左右的人,他这般问,为何?
陈方进规规矩矩跪下,道:“启禀皇上,钟大人为官十余年,一直兢兢业业不曾出错,这次钟大人犯了众怒,臣认为......”
陈方进犹豫了一瞬,继续道:“臣认为钟大人最多只占四成过错。”
“哦,余下的六成过错是谁的?”
“余下的六成过错是臣等,是江苏上下官员。是臣等认为以钟大人的本事,定然能妥帖办好江苏的差事,因此对江苏之事关注太少。是江苏上下官员配合不当,让钟大人办差不够顺畅。”
皇帝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你们有错,江苏官员有错,朕可有错?”
“圣人有言:天下无不是之君父!皇上为天下百姓殚精竭虑,我等为人臣者,只有羞愧不能助君父一臂之力,定无推脱责怪之理。”
皇帝听得烦了,轻拍皇椅:“朕问你,钟应芳该判何罪?“
陈方进微微抬起头来:“皇上,我们大晋朝以孝治国,以法治国,臣只是吏部尚书,给朝廷重臣论罪判罚,臣认为,应该问刑部尚书周大人。
皇帝扬起头来,左看右看,指出站在右前方角落里的刑部尚书周昌:“问你,钟应芳该判什么罪?”
刑部尚书回禀道:“刑部论罪讲证据,依我大晋朝律法,要先把钟大人请回来,问清案情再行判罚。”
刑部尚书周昌立刻又道:“臣认为钟大人有失小节,大义上无甚过错。如今江苏之事紧急,不如,先叫钟大人留在江苏办好江苏的差事,毕竟审问钟大人事小,耽误了朝廷国策事大呀。”
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彭交怒道:“文官不同武官,没有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那套。周大人,你这是歪曲事实,强词夺理!你如何对得起受苦的江苏百姓!”
周昌很无辜:“本官也没说君命有所不受嘛,钟大人的弟子贪污,手下的官员中饱私囊,还有钟大人家里的事,该抓就抓,该杀就杀嘛。至于钟大人受人连累,该罚嘛,那就等着差事办完了一起处罚嘛。”
彭交怒火中烧,怒而指责:“你这是偏帮钟应芳!”
“那彭大人你说,把钟应芳撸下来,谁去接手江苏的烂摊子?你去?耽误了朝廷的大事,这个责任你担得起?”
“我朝廷有能力之士多如过江之鲫,难道还找不到一个为皇上分忧的人不成?”
“我看彭大人就很有能力,不如就把钟应芳抓回来,送彭大人去江苏!”
“钟应芳如今还挂着左都御史的官职,彭大人迫不及待想置钟大人于死地,不会是想弄死钟大人给你自己腾出位置吧。”
“岂有此理,本官身为御史本就有监督百官之责,你等岂敢辱我!”
“哈哈哈,说中了,说中了!”
“小贼,吃我一拳!”
“快拉开彭大人。”
“大家同朝为官,怎可动手打人!”
朝堂上乱作一团,靴子帽子到处飞,不知道谁的臭靴子扔陈方进那老小子脸上,臭得他差点呕吐出来。
皇帝扑哧笑了,又强忍住。
这样不是个事儿,姚炳这个当朝首辅站出来:“皇上,钟大人已经回京,去江苏查案的官员也已在侧殿候着,人证物证俱在,不如把钟大人请到刑部,走三法司论罪吧。”
殿内打成一团的众官员顿时愣住,什么,钟应芳已经回京?什么时候的事?
看皇上的表情他应该是知道的,说不定已经见过钟应芳了,那他们这些人在干什么?皇上故意要他们玩儿吗?
陈方进垂下眼眸,似是惊讶不敢置信。
皇帝试图看清陈方进的表情,却不能。
皇帝轻哼:“是朕错看了钟应芳,他能力欠缺不能办好江苏的差事,朕欲另选一人为钦差去江苏推行丈量田亩之事。”
“皇上圣明!”
皇帝站起身,看着台阶下跪着的众人:“朕答应你们,只要有人能办好江苏的差事,别说升官发财,就是入内阁,提拔为内阁首辅,朕也觉得他当的。”
皇帝甩袖离开,殿内众人缓缓站起身。
陈方进对姚炳道:“首辅大人,您在皇上心里一直是独一份,后面的人再如何,定然也挤不掉您的位置。”
姚炳背着手走了两步,回头看陈方进:“陈大人,皇上乃是君,你这般说,是说皇上言而无信?”
“大人说笑了,本官可没说这话。”
姚炳轻笑一声:“陈大人,将才本官说的人证物证俱在,你猜是哪些人证?哪些物证?”
呵,有空在这儿挑拨离间,不如想想怎么把陈家从淮安事情里摘出来吧。
朝会散了,钟应芳去了刑部,钟家人不敢去刑部探望,只有左士诚这个入门墙时间最短的学生,傍晚下值后,买了肉食和后棉衣送去刑部。
左士诚听到朝会上的传言,以为他先生这次只怕难以保命,去刑部探望之前原本没抱希望能见到先生。
但是,他见到了。
钟应芳也没想到,他被收押刑部的消息传出去,头一个来见他的竟然是左士诚。
钟应芳盘腿坐在天牢里,温和道:“立心呀,我这个当先生没教你什么,以后却要带累你的名声,是我之过。”
“先生别这么说,若没有您的看重,如今我还不知道在哪里煎熬。”
左士诚语气淡淡,心里难过如刀绞:“再者说,先生被人攻讦,算计,左不过是因为那些小人只顾私利,不愿见到天下海晏河清那一日。”
“立心,你可知我也有私心。”
左士诚立刻道:“人无癖好不可交,人无所求不值得信任。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圣人。先生,追求名利并不耽误为天下百姓鞠躬尽瘁。”
“你是个好孩子,聪慧,通透,我活到这把年纪竟不如你看得通透。我这个当先生的,没有什么可以教你了,你走吧。”
钟应芳笑着闭上眼。
钟应芳跟左士诚对话时,墙背后站着一群人。
等左士诚走后,他们也走了。
姚炳进宫去见皇帝,皇帝嘴角微翘:“钟应芳求名却不肯叫人知道,明明只是俗人,他却当自己是名士,虚伪。”
皇帝半躺在椅子上,望着屋顶缓缓道:“都察院里这种人不少呀!”
“姚炳。”
“臣在。”
“你说,钟应芳不行,下一个换谁去?”
皇帝脑中闪过田国柱的名字,该找个机会叫他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