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想把田国柱叫回来,姚炳却觉得不妥,江苏之事不比山东,田国柱就算有他这个当首辅的老师挡着,他去江苏的下场,估计比钟应芳也好不到哪儿去。
“姚炳,咱们情同兄弟,难道你怕朕会不护着你的弟子?”皇帝脸上带笑,语气却格外阴沉。
姚炳也不怕,他道:“皇上,你方唱罢我登场,既然他们蠢蠢欲动,那就问他们想如何吧,咱们先静观其变。”
姚炳抬头瞬间,眼里闪过一丝微芒:“左右,兵权在您手里,他们再闹腾,也不敢摆到明面上来。”
这话说到皇帝心坎里了,皇帝笑着点头:“也罢,那就先看看吧。”
北方、西南各省土地收回来时他们默不作声,轮到山东时他们就忍不了了,如今到江苏,触及到南方权贵大族的大本营,他们立刻就跳脚了。
棋差一招,叫他们把钟应芳弄下来,朕倒要瞧瞧,他们想怎么办。
贺文嘉跟师父说了会儿话,用了早食回卧房倒头就睡,等他中午睡醒才知道,朝廷变天了。
渔娘亲自拧了张热帕子给他擦脸,一边说道:“真是没想到,皇上竟然直接就认了,先是看满朝官员吵闹作戏,然后毫不犹豫就把钟应芳送去刑部。
“哪里传来的消息?”
“大舅舅使人来说的。”
贺文嘉擦完脸,也精神了,起身穿衣:“那些都是狠人,知道怎么拿捏人,钟应芳的背都被打断了,无法再挺胸抬头做人,又怎么能继续江苏的差事。
说起来,钟应芳若是真是个没脸没皮的人,他身上的脏水他完全可以不认,皇上必定会给他遮掩。
渔娘却说:“人至贱则无敌,钟应芳若是真像你说的那般没脸没皮,皇上拿捏不了钟应芳,估计最开始也不会考虑起用他。”
换好衣裳,喝了杯热茶,贺文嘉从喉咙暖到胃:“师父可在家?”
“不在,上午就出门去了。”
一猜就知道师父肯定去范家了,贺文嘉也不再问,拉着自家夫人的小手笑问:“咱们中午吃点什么好吃的?”
刚才还说正事儿了,掉头就说吃什么,渔娘笑着推了他一下:“二舅舅派人给咱们送了两筐海货,什么海鱼、螃蟹、海虾都不老少,今天中午就吃这个。”
“那好呀,还是二舅舅惦记咱们。”
“你可得了吧,大舅舅家送菜蔬的时候你也是这般说的。”渔娘嫌弃他有奶就是娘的嘴脸。
贺文嘉哈哈大笑,仔细想想,还真是。
“今日朝廷刚出了大事,咱们不好去范家,上午范先生出门去范家时,我吩咐人捡了一座海货给范家送去。’
“你考虑得对。”
午食还没做好,等着用饭呢,贺文嘉懒骨头病犯了,一下倒在矮榻上,还把渔娘拉着跟他一块儿躺下。
渔娘侧躺在他怀里,看他看着窗外光秃秃的树发呆。
“怎么了?”
“也没怎么,就是头回见到这般刀刀见血的朝堂斗争心里有些复杂。”
没有永远的胜利者,就算是皇上也会被人拦住手脚。没有永远的朋友,说不准回头就捅你一刀,要你的命。
“渔娘,咱们好久没回家了吧。”
渔娘心疼地摸摸他的脸颊:“是有好长时间没家去了,爹娘师父师娘他们,肯定想我们了。”
“哎,我也想他们了。”
贺文嘉十分想念家里人,又怕他们来京城后被他连累。
好在,他还有渔娘。
小夫妻俩紧紧抱在一起。
阿青站在门外禀道:“主子,摆饭了,今儿做了清蒸大虾,螃蟹面、红烧海鱼,香熏鱼段。”
夫妻俩一骨碌爬起来,精神百倍:“走,吃饭去。”
偶尔自怜不算什么,日子么,还是要精神百倍地过下去,这才是大人该有的模样嘛。
一顿海鲜大餐,五菜一汤,夫妻俩吃得格外满足,过了会儿又困了。
困了吗,那就午睡片刻吧。
下午的阳光爬上窗棂,院子里墙根底下的积雪闪着光,这一个午觉,真是睡得十分饱足。
睡醒时,夫妻俩相视一笑。
庄子有句话说得好: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
贺文嘉这会儿满血复活,他觉得自己是巧者,是智者,是有为者有所求。
抱着媳妇儿狠亲了一口:“你一会儿要做什么?”
“去书房看书,再想想我今年要写的话本。”
“好,那我陪你,我也要继续编我的《数术全书》,最近因为宫里的事情忙,耽搁得太多了。”
贺文嘉自己有数术天赋,再加上有师父帮忙,不用像别的人修书,一修就是三五七年,或是几十年,他感觉若是顺利的话,最多明年他就能修好这本书。
修一本好书出来,于国于民都有大功劳。赶在三年后新科状元进士进翰林院之前把差事办完,功劳在身,他好给自己谋个好去处。
范江桥家来,过来书房,看他们小夫妻俩一人占据一张书案,都在聚精会神地看书,他不禁微微一笑,都是好孩子。
“师父。”
“师父,您来了!”
贺文嘉和渔娘看到范江桥进来,都站起身请他到火盆跟前坐。
渔娘亲自倒茶。
贺文嘉看了眼外面的天色,关心道:“这会儿衙门才下值不久吧,您这会儿就回来了?”
“嗯,钟应芳进了刑部,和他有关的事,大体了了,我跟范江阔说了两句就回来了。”
“那就好。”
范江桥叹气:“皇上虽严厉不好亲近,却不是刻薄寡恩的人,钟大人自身没多大错,范江阔猜测,钟大人提前致仕是肯定的,性命之忧应该不会。”
“背后的那些人不会乘胜追击?”
范江桥想过,他觉得不会。
他们和皇帝对着干,皇帝没有要鱼死网破的意思他们就烧高香了,哪里有人真不怕死,愿意拿命去跟皇上置气。
再说了,胳膊哪里拧得过大腿啊!
朝廷上看似陈方进一系的人赢了,等事情了了,背锅的那些人都讨不了好。
连续好几日的闹剧因为钟应芳下狱短暂地安静下来,贺文嘉隔天再去保和殿当差时,内阁阁老们还是跟前几日钟应芳没回来之前一样,当没这儿事,规规矩矩地办差。
贺文嘉自然也跟着学,身上担着大责的阁老们都稳得住,没道理他这个事不关己的小翰林上蹿下跳。
左士诚有些撑不住,熬夜熬黑的眼眶,瘦削的脸颊,随便一个人一看他就知道他过得不好。
翰林院里有个特别势利的老翰林姓江,下午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把手里一叠文稿左士诚桌上,叫他抓紧今日下值之前抄录一份,他要交给学士大人。
贺文嘉冷笑一声,瞄了一眼文稿,毫不犹豫地把文稿丢江翰林脸上。
“贺大人,我哪里得罪你了!”
贺文嘉双手抱胸,扬着头,居高临下道:“在其位谋其事,江翰林既连自己的差事都办不好,怎么不告老还乡?你好歹也是个饱读诗书之人,你尸位素餐,可对得起百姓的血汗钱?”
江翰林怒道:“贺大人说话过分了,本官哪里尸位素餐了?跟百姓又有什么关系。”
贺文嘉不屑地打量他:“你当官这么多年,竟不知你每月领的俸禄都是百姓缴纳的赋税不成?你老眼昏花做不了活儿,要交给左士诚替你做,你这不是尸位素餐是什么?”
江翰林冷笑:“怎的,贺大人今儿要替左士诚出头?”
“我跟左士诚无亲无故,我帮他做?我只是看不惯你等恬不知耻之辈。江大人,你若是不服气,咱们去皇上跟前再辩一辩!”
“你......!”
江翰林要被气晕过去了,正在屋里的蒋雪村、肖秀、冯亭等人忙上前劝。
蒋雪村给贺文嘉使眼色,叫他收敛些。
贺文嘉不顾蒋雪村劝告,推开蒋雪村,更是高声嚷道:“难为你活这么大年纪,读书读不明白,做事做事不成,除了欺压弱小你还会做什么!”
江翰林翻白眼,浑身颤抖,晕过去了!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郭有德,小跑过来踢了江翰林一脚:“嘿,这老小子装死!”
肖秀都无语了,同僚们私下说他不会说话他都知道,今天一看,郭老大人分明比他还不会说话。
江翰林脖子一梗,这下真晕过去了!
郭有德心满意足地叫来役工:“来两个人,快把江翰林抬回家去。”
左士诚愧疚万分:“贺兄,不必为我如此。”
郭有德笑呵呵道:“左大人不必道歉,我看贺大人这些日子心里憋火,叫他骂一骂出口气,心里才舒坦。”
贺文嘉给郭老大人一个赞赏的眼神,还是老人家眼神利。
郭有德:“年轻人,我送你一句话。”
“郭老大人请说。”
“这扯虎皮做大旗之事,可一可二不可再三。官场上,像江翰林这样的无能之辈是少数,下次你要碰上硬茬,小心蹦了你的牙。”
“多谢郭老大人指点,受教了。”
郭有德满意地点点头,挺好,年轻人爱吵嘴不是什么大毛病,这不是知过能改么。
江翰林被抬出去,路上被六部各衙门的人看到了,没过一会儿张长广黑脸进来。
“贺大人,你嘴皮子这么利索,本官看在翰林院待着委实屈才了,本官跟皇上求一求,送你去鸿胪寺可行?正好鸿胪寺缺个能言善辩跟附庸小国打嘴仗的官员。”
左士诚站起来正要认罚,贺文嘉一把按下他,自己起身赶忙认错:“是下官的错,下官跟江大人就事论事,谁知道他气性那么大,话没说两句,反而把自己气晕了。”
蒋雪村连忙帮腔:“可不是么,江翰林气性太大了。以前江翰林也叫下官帮他做事来着,幸好我没跟江翰林辩论,江翰林要是被气晕了,指不定会赖上下官。唉,我家就算不缺银子,也不能这么花吧,我爹知道了不得打死我。”
冯亭可怜地看了眼贺文嘉:“你别怕,江翰林若是赖上你,我们帮你去皇上那儿做证。”
肖秀难得聪明一回,也忙点头:“就是,贺大人既没打他又没骂他,他自己气性大,可不能叫他冤枉好人。”
贺文嘉自己都茫然了,尸位素餐,恬不知耻,都不算骂人啊!
郭有德补了一句:“顶多算是实话实说。江翰林听不得真话,不算你的过错。
张长广简直被气笑了:“江翰林好歹是你们同僚,他再不对付,这点友爱都没有吗?”
冯亭、肖秀、贺文嘉、蒋雪村等年轻翰林们纷纷扭过头,对于一个倚老卖老,找机会欺压你的老头子,只有厌恶,友爱不了一点。
郭有德几个老翰林们呵笑一声,看了张长广一眼。
张长广也是无奈,江翰林这个老匹夫只比他晚了三年进翰林院,十多年了,竟连一个肯为他说话的人都没处下来,也是奇了。
张长广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训斥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贺文嘉老实点头,乖巧地把自己这几日抽空编写的书稿递上去:“您可要检查检查?”
张长广冷哼一声:“不急在一时,等你这章节写完了再送本官跟前来。”
“是。”
翰林院一群小翰林齐心协力排挤江翰林,心里一直不痛快的皇帝听到这事儿忍不住笑了。
“这两日朕看朝内许多官员吓得跟鹌鹑一样,贺文嘉这小子倒是敢闹腾。”
一旁侍候的高九笑得温和:“年轻人嘛,无甚可怕的,被欺负了,自然理直气壮给自己讨公道。”
是呀,理直才能气壮。那些畏首畏尾的人,若是没有把柄,若是立身正,也不会畏他如虎。
“小老虎尚且可爱,老狐狸多少有点用,只是那些又老又蠢之人,叫人厌恶!”
皇帝一句话断送了江翰林的前程,无形中,左士诚的日子也好过了许多。
其他官员从中窥见皇上对钟应芳的态度,三司会审很快有了结果。
钟应芳弟子王骅贪污受贿被判抄斩立决;以公肥私的钦差吕培抄家流放三千里;钟应芳那大儿杀妻杀弟被判秋后处斩;钟应芳本人被贬为庶民,终生不许进京。
这些都是跟钟应芳有牵扯的案子,皇帝的案探抓到的崔家后人,和其有牵扯的地方大族,阻拦国策,暗中推动隐户上京告御状的当地官员乡绅,一个个都要人头落地。
清算丈量天下田亩的国策到如今已经推行十多年了,不算山东出兵镇压当地豪族的事外,像江苏这次杀得人头滚滚还是头一回。
靠自己当上皇帝人,是不怕见血的!
阻拦国策的世家和地方大族这次应该看明白了。
渔娘得知淮安苏家的族长被砍头,顿时松了口气,幸好梅家提早跟苏家划清界限。
何止渔娘,淮安梅家的族人也生出劫后余生之感,纷纷回家收找好东西交给族长,请族长帮忙给京城送份谢礼去。
送谢礼是小事,家族兴衰才是大事,梅长同亲自押送谢礼进京,到了京城见到渔娘,一张口就说:“不管朝廷后头派谁去淮安,他们梅家一定配合。”
渔娘笑了笑,接手江苏烂摊子的人还没选出来呢,估计要吵几回才能定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