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后。
从医院出来,忽然下起了小雨,鼻息间还萦绕着的消毒水味瞬间被冷冽的风刺破。
应季雨下着台阶低着头看手机里发来的消息。
手机屏幕被一滴滴细密而冰冷的雨丝蒙着,手指也逐渐僵硬失温,打不上字。
最上面一条是明珠发来的,问她什么时候来的北城,什么时候走。
她打了车,师傅迟迟没来,显示在红绿灯处堵着,这会儿是高峰期,北城的高峰期堪比大型停车场。
刚下了飞机就赶到了医院,身上穿的都还是适合江城常年如夏的灰色开衫吊带白裙,站在花坛旁边可以停车的位置,缩着肩膀给人回语音。
“估计要过两天的了,有工作要跟总公司交接。”
应季雨的视线落在对面的绿化带上,又抬头往排排屹立大楼的缝隙中看。
这是她第一次来北城,医院屹立于市中心,宽阔笔直的街道两旁栽种着两排国槐,光是这一会儿就看到了数不胜数的A牌黑色林肯商务,政治中心名不虚传。
她临时请了假,台长不太乐意,最近台里正忙很缺人,又听到她说要来北城,脸上又恢复了些温和神情,问她会不会喝酒,让她去应酬一个加盟广告商。
节目投资商忽然想撤资,真撤了整个节目都要被废掉,从中花费的成本数不胜数,不少参与的人都要破产。
电话打了过来。
“你妈那边怎么样?”
应季雨接听了,一只手捂着被冻的没知觉的耳朵,风吹的鼻子都酸说:“做了个小手术,可能需要住院一段时间。”
明珠啧了一声:“你妈真的,不是我说,要是不生二胎身体也不会那么差。”
“刚好你过来吃饭呗,我都点好了,你现在过来刚好排上号,这家火锅店超火,我抢了几天的号呢。”
应季雨:“你自己?”
明珠:“嗯啊。“
被男朋友放了鸽子。
出租车停在路边,应季雨上了车回了最后一句。
“给我发个地址。”
发完之后又跟前面开车的师傅说:“师傅麻烦改一下地址。”
那家火锅店位于北城中心区,金碧辉煌的古建筑风格,二楼小阁楼,还有人坐在台子上用戏腔表演,穿着一身碧绿旗袍,挽着长发玉簪,手里拿着琵琶。
旁边有几个公子哥一直盯着女孩看,她坐在那儿仿佛成了一个漂亮的物件儿,供人观赏。
也挺悲哀。
明珠下楼接的她,一边说着她这工作还不如辞了算了,一边又问她有没有想过来北城发展。
“你怎么总想着拉我来北城,我在这儿地方连口水都喝不上。”
明珠抱着她的胳膊瘪嘴:“我这不是身边都没什么朋友吗,你说我们三个,温岭转专业去当了战地记者,现在人都联系不上,你又留在了江城,我身边都没朋友,毕业之后想要找个人聊天都难。”
她们三个倒不是一个学校的,偶然创造的情谊,比她跟大学室友交情都深。
“你工作室那些人还不够你聊。”
“你不懂,不能跟下属建立友谊,这样不好压榨员工的。”
万恶资本家。
应季雨把她胳膊给扯开了,看了看四周,觉得明珠日子是过得挺滋润。
北城本地人,家里小资小产,就算是创业失败这辈子也不会有什么苦吃。
刚坐下,明珠忽然问:“你跟周格还有联系吗?”
应季雨用筷子搅拌着酱料,摇头说:“没了,早没了。”
大学那会就算是寒暑假她都很忙,要兼职要学习,在要不要考研考编之中犹豫,打了三份工每天睡五六个小时想要还钱给王谦,即便叶韵不说,但十几万不是小数量,她要自己承担自己每个月去复查的医药费,那一瞬间才艰难到眼睛红着站在
门口想扇自己一巴掌。
生活烂得不行,就算她回雾城也很少有时间跟她出去玩联络感情。
没人想要一个去听演唱会还要抱着电脑处理工作的朋友。
生活的轨迹变得不一样,没有什么共同话题,应季雨很多时候看着她发过来的消息不知道要回复什么。
那时候又没忍住想起了高中转学后那些同学的欲言又止,或许也是这样的。
人总要长大,理解以前的不理解。
后来她听周格说她找了个北城的工作,说她准备年后结婚,问应季雨能不能来,当时应季雨经过三轮面试好不容易进科创,恨不得把时间分成八块通过实习期,更别说请年假了。
【不好意思周格,我真去不了了,新婚快乐!】
之后给她发了个999的红包。
再之后俩人鲜少聊天。
高中毕业后的周格变了很多,连朋友圈都很少发,人也沉默很多。
“我前两天见她了,怎么说,挺狼狈。”
应季雨就停下手里的动作,抬头看她:“在哪?”
明珠低垂着眼,都没敢看应季雨:“酒吧,她好像在那边卖酒,那酒吧我朋友开的,让人照顾了一下。”
应季雨还有些愣。
明珠注意着她的表情,给她倒了杯酒说:“要不我们去看看?”
应季雨摇了摇头:“别了,她好面子,看到了也不好。”
又说:“她如果朝你帮忙,你??”
“知道知道。”
明珠托着腮,忽然没了吃饭的兴致:“人好像忽然能够变化好大。”
应季雨没吭声。
如果她认识高中的自己,也会这样说。
“你现在住哪?晚上要不要我带你去转转?你还没来过北城。”
应季雨瞥眼看她:“去哪转?”
“当然是酒吧了!换一家。”
应季雨摇头:“得了,陪我去买套衣服吧。”
明珠:“干什么?”
应季雨晃了晃手机。
“催命鬼的催命符都贴我脑门了,有个投资商,让我试图去谈。”
明珠都笑了:“不是,你什么时候背着我都爬上这么重要的位置了吗?”
应季雨眯着眼摇头:“不,他估计想着不成,让我混进去试试。”
他们这种初创节目根本跟对方公司的定位目标背道而驰,更别说就算是节目能赚钱,对对方公司来说都是老虎拔毛。
应季雨查过对方的资料,除了公司的一些官网信息查不到任何东西。
只听说是之前在北城声望赫赫的贺家,红三代,九几年举家搬去澳洲,长子贺知周在华盛顿金融圈首屈一指,次子贺煜毕业于普林斯顿。
大学那会儿贺煜一手创建了一个工作室,眼都不眨几千万几千万美金往里砸,玩完扔给贺知周收拾烂摊子,派珀角豪宅里堆满了他的豪车步枪,把上流社会的奢靡浪费发挥得淋漓尽致。
一直到毕业那年,他进了贺家在华盛顿的分公司,行事果断不留情面,用尽手段通过SEC审核先后吞并不少大型公司,并购奢侈品金融服务提供商,在一年之内从贺知周手上拿走公司百分之五十的股份,一跃成为贺家最具话语权的人。
这些也都是她在留学圈的八卦论坛里看到的。
当年那些留子背地里嘲笑他肆意挥霍不学无术,而后又胆战心惊说贺家养了一头连老子都不放眼里暗度陈仓的疯狗。
打车去了一家奢牌店,前台穿着制服的SA大概认识明珠,从进门便跟着介绍。
看着那些价格高到牙疼的礼宾服,能花掉应季雨一两个月的工资,不解问她。
“那你还买什么,直接敷衍了事得了。”
应季雨一边仔细挑选着衣服,一边在她身上作对比,说:“上司总是针对我。”
上司是刚从总公司调过来的,有严重的阶级歧视,平日很会甩锅跟PUA。
“所以?”
“我想跳槽。”应季雨认真说。
明珠给她比了个大拇指。
“要不我帮你问问朋友?”
“不用,来按照你专业设计师的眼光帮我挑件合适的衣服。”
最终买了件接近一万的黑色西装短裙,打包从店里离开时应季雨都腿软。
明珠回了公司继续给新衣服打样,为一周后的秀展做准备。
应季雨心血来潮打车去了程前店里。
他在北城开了一家4s店,贷款,这两年还在陆陆续续还,经营得还不错。
到了店内看到程前在忙,应季雨就安静坐在了旁边的休息区,环顾4s店内的车,又低头翻阅面前的汽车杂志看。
店面不算大,展厅中央停放着一辆黑色新型车型,柔和的灯光映出车辆锃亮的细闪漆面,像是橱窗里的工艺品。
大概是销售注意到了这儿坐着的人,就凑过去跟程前说了声,程前才把视线转过去。
看到是应季雨时眼神露出藏不住的惊喜。
应季雨忙不迭摆了摆手示意他继续招呼客人。
她来之前没跟程前说过,但记得聊天记录里发过位置,就不请自来了。
人还是过来了,让旁边女孩继续跟一对夫妇介绍车的性能,徐徐的声响在店内传起,外面雨已经停歇了,显得很安静。
“你怎么来了?你吃过饭了吗?”
“吃过了,跟朋友一起吃的。”她又左顾右盼看着他店内的敞亮,光线照在车上闪出的光泽很刺眼。
“你这里还不错,哪天我买车帮我也介绍一下。”
程前就笑:“那感情好。”
跟人上了办公室,应季雨就坐在沙发上抱着纸杯喝茶。
办公室不大,开了灯,放了两个皮质沙发,前面只有一台电脑跟很商业化的办公桌,靠墙木格架子上放着琳琅满目的汽车模型。
天色阴沉,硕大的落地窗外,能够俯瞰远处的彻日亮灯的CDB大楼跟楼下川流不息的车辆行人。
应季雨的目光看向窗外,玻璃窗上还有雨水在往下滑。
北城比雾城冷很多,她穿的又单薄,在开着空调的室内也阵阵窜风,手指都是冰凉的,手一直摸着纸杯取暖。
她看着程前开门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空调调得很高,低垂下眼捏着纸杯玩。
“你来北城几天?我正好休息带你去转转。”
应季雨笑着摇头:“不用,明天就要忙工作了,还要去医院陪我妈,她做了个小手术。”
程前就点了点头说:“行,那等你什么时候有时间。”
“一会儿有什么安排吗?”
“没有。”
程前坐在对面沙发上,双手握着放在膝盖上,身上穿着工作时需要的西装,空调开的高,手心都冒汗。
“那要不,我订张票看电影?”
犹豫着说完,怕她拒绝,又迅速补充:“不过这个时候应该也没上什么好看的。”
“行啊,正好打发时间。”
应季雨就跟他一同去了附近的电影院。
人不多,????的大概只有四分之一的人落座。
电影很无聊,甚至可以说无厘头不知道想要表达什么。
进去影院之后,黑暗寂静的氛围让应季雨迟来的犯困,又觉得跟人看电影睡着不太礼貌,强撑着盯着大屏看。
前面倒是有对小情侣,女孩一直靠着男生的肩膀在吃爆米花,咔啪咔啪的声响撑着她醒神儿。
脑子正顿着,倏然感觉到放在扶椅的手背上,一只温热的手掌覆盖上。
陌生的触感让应季雨不太适应,整个手臂都窜起一阵酥麻,但也强行让自己没移开,感受着如水的温度贴在她的手背上。
又过了两秒,才借着大屏上的光侧过头看他。
程前连头都没敢转,眼睛一眨不眨笔直盯着大屏幕,手指一点一点地跟她十指交叉,紧紧地扣在手心里,一直到电影结束,才不太自然地松开。
耳朵都红透了。
应季雨出来时还在笑。
“我手上都是你的汗。”
程前摸了摸耳朵,有些害臊说:“你别笑我了。”
出了影院,已经七点多了,天色昏沉,远处霓虹灯亮起,冷风刺着鼻尖,应季雨瑟缩着走在人行道,声音都低了些说:“走一会吧。
程前就把自己的外套套在她身上。
应季雨歪头看了一眼,裹紧了。
身上回暖许多,耳朵还是很冷,她不太喜欢冬天,天一冷就会冻得耳朵疼,偶尔还是会听不见。
吸着鼻子在人行道上跟她并排走,应季雨脑子里还在想着第二天的工作。
每次跟他出来走,都很能放松。
“应季雨,我有件事想跟你说。”
应季雨手还抓着他的外套,歪过头问:“什么?”
程前喉结滚动,话语卡在嗓子眼。
他停下脚步,说:“我在追你,你应该看得出来。”
应季雨就点头,“然后呢?”
“你还记得,梁宗铭吗?”程前说。
应季雨一瞬间愣了下,乌黑的眼睛一动不动盯着他没吭声。
她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都快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