渾身上下隻穿了一條牛鼻短褲的王玄策從碧波中一躍而出。他翻身爬上河岸,愜意地盤腿坐下,望著由南向北汩汩而去的媲摩川。
陽光溫暖地灑在他健碩的脊背上,陣陣微風拂過,鼻翼下淨是檉柳與水草溫潤沁涼的氣息。
王玄策心滿意足地仰倒在身後柔軟的草甸上,抓起一旁剛剛灌滿的水囊豪飲起來。
他單人匹馬由焉耆艱辛南下,數日前,才在於闐國邊防重鎮尼壤城外與李義表使團會合。他原以為使團會得到於闐官員的殷勤接待,卻不料,尼壤城戒備森嚴,關防守將以未接到於闐國王命令為由堅拒使團入城。王玄策百般交涉,才說動守將放使團入境,繞過尼壤,經媲摩城前往於闐國都蘇蜜。[1]
人馬雖然得以入境,尼壤守將卻又聲稱關防要塞糧草匱乏,無法為使團補充給養。這簡直是將李義表與王玄策等人逼入了絕地。不得已,眾人隻得沿途狩獵,靠著偶爾捕獲的野鼠黃狼充饑果腹。食糧有了著落,但飲水卻成了大問題。使團諸人,算上王玄策在內都是第一次踏入於闐土地,地理本就不熟,從尼壤到媲摩的路程又盡是人跡罕至的沙磧,一路上難覓水源。使團上下只能厲行節約,靠著每天均分的幾口水勉強維持。水盡糧絕之際,一行人終於抵達媲摩城外的這處綠洲,方才死裡逃生。
王玄策喝飽了水卻仍嫌未過癮,他乾脆高舉水囊,將水囊裡余下的水痛快地澆在自己臉上。
媲摩川清涼的河水讓王玄策疲乏盡掃,他閉上眼,開始思索眼下緊要的事情。
由此向東不到半天路程便是媲摩城。媲摩城絕非尼壤一般的小小關隘,此城原是扜彌國的都城,扜彌人在此經營數百年,單以口數而論,媲摩甚至超過了於闐國都蘇蜜。於闐覬覦此地甚久,百年前扜彌終為於闐所破,這裡便成了於闐國的陪都,歷代於闐王都會在苦夏之時來此地綠洲避暑。這裡也是圖倫磧南道之上一處緊要繁華所在。商賈雲集,貿易鼎盛,四川的蜀錦,尼婆羅的香料以及本地出產的美玉、興渠,都會經由客商的駝馬隊伍,東西交通,運送到各國富豪權貴們的手上。
隨著貨物一起流轉的,還有商人旅客口口相傳的見聞消息。媲摩城不止是西域要道上的商業之都,更是西域各國情報交換的樞機所在。西域諸國,乃至吐蕃、吐谷渾,都在此地常駐有使節。倘若尼壤城外那尷尬的一幕在這裡重演,不出一個月,大唐使節在於闐受辱的消息就會流布於西域諸國的王庭深宮與街巷鬧市。這對於大唐儀威的損害絕不是他或者李義表可以承擔得起的。
此種局面自然是不利於使團此後行程的,也不利於完成郭孝恪賦予他的真正使命。
王玄策皺了皺眉。
擺在他眼前的,恐怕是他從軍以來最為棘手的工作了。多年前侯君集的大軍征伐高昌時,他便已是軍中最為出色的斥候之一。他曾孤身深入莫賀延磧,三日裡不眠不休地追蹤敵跡,探明了高昌軍主力所在。他也曾喬裝改扮,冒險越過層層關隘,與焉耆人達成同仇敵愾的聯盟。無論是戰場殺敵,還是敵後外交,他總是能敏銳地領會上司命令中的真實意圖,巧妙地甚至是藝術地將那些意圖一一付諸實施。可是這一次,他領受的軍令是含混的,隱晦的,甚至是缺乏明確目的的。這令他無比困惑。
他能夠理解郭孝恪急於探明於闐國情勢的動機。高昌已滅,西域北道在百余年後重歸漢家之手。年前郭孝恪輕騎邀擊,以少勝多,一戰迫走乙毗咄陸可汗侵擾伊州的軍馬,圖倫磧以北就此太平無事,可眼下西域南路的局面尚不明朗,吐谷渾與疏勒等國亦在大唐與吐蕃間搖擺不定。倘若這個時候於闐國感慕教化,站在大唐一邊,大漠南北便皆可定矣。
王玄策輕輕籲了口氣。
於闐的重要他心知肚明,可他始終沒弄明白,倘若郭孝恪要與於闐交好才令他幫辦使團,為何不讓他與使團在高昌城會合,卻又讓他從焉耆出發進入圖倫磧,還要他沿路探查大軍可以行動的路線?安西都護府藏龍臥虎,有大把的人手可以勝任這個使命,又為何偏偏挑中了久在焉耆,人事熟稔的自己?
此時把自己調離焉耆,難不成是為了……
王玄策胸口一陣揪緊,他猛地睜開眼。
他在焉耆經營多年,侯君集遠征高昌能夠得到焉耆的支援,自有他從中斡旋的功勞。與高昌一戰,不但令他成了焉耆家喻戶曉的人物,更讓他與焉耆王子龍婆歷準結下了兄弟般的情誼。
他與龍婆歷準相識於陣前,親眼見證了龍婆歷準在沙場上的成長。他沒想到一個弱冠少年竟會有如許膽量,敢於親率鐵騎,深入大漠,在艱苦卓絕的環境下與數倍於己的高昌、突厥騎兵周旋。他更沒想到,身為一國王儲,龍婆歷準竟會如此禮賢下士,體恤同袍,又對自己信賴有加,不但托付自己訓練親軍,更是不避親疏,將秘密苦惱傾囊相告。
他與龍婆歷準的交往,是與年齡身份無關的,兩個男人之間的惺惺相惜。可倘若朝廷真地覬覦焉耆,國是當前,他又該如何自處?
王玄策越想越是心煩,他索性拖過一把水草覆在臉上,打算把俗務暫放一邊,好好地睡上一覺。
“王校尉,王校尉!”
未等他與周公相會,一連串焦急的呼喚聲由遠而近。
王玄策坐起身循聲望去,就見李義表的仆人跌跌撞撞地跑了過來。
“出大事了!出大事了!”
仆人邊跑邊扯著嗓子嚷著。
“慌什麽!”
王玄策扯過一旁的袍子披在肩膀上,有些不悅。
“於闐王,於闐王……”仆人奔到王玄策身旁,彎腰撐著膝蓋呼呼喘氣,好不容易調勻了氣息,才道,“於闐王帶著大隊人馬親來迎接我家主人。主人要王校尉速速前去相見。”
“於闐王?!親來?!”
王玄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見仆人忙不迭地點著頭,他這才如夢方醒一般“噌”地站起身,急急忙忙穿衣扎束,跟著仆人跑向使團宿營地。
營地在距離綠洲不遠的一處沙丘之下。從河岸處遠遠望去,營地竟已被半天高的沙塵籠罩住了。沒等王玄策跑到近前,那一大片沙塵又席卷向東而去。
李義表一身朝服,持節而立,帶領著使團上下在沙塵中躬身肅立。
等到沙塵消失於天盡頭處,李義表這才直起身。他看見王玄策從遠處一路奔來,忙滿臉喜色地迎了上去。
“於闐國王可是去了?”
王玄策向李義表施過禮,略帶遺憾地問道。
“大隊人馬倏忽來去,事先竟沒個人前來通傳,倒是嚇了我等一跳。”
李義表回了禮,把使節的節杖小心遞到一同趕過來的仆人手上,笑呵呵地道:“王校尉不必懊惱。也是機緣巧合,於闐王駕臨媲摩祭祀神明,得知大唐天使到來,便改了行程來此相見。於闐王對我等優加撫慰,賞賜了不少酒食,要我等收拾停當,即刻入城。”
“嗯。”
王玄策點了點頭。他隱隱覺得事情有些太過湊巧。難不成是尼壤的守將事先派人向於闐王庭通傳了消息?可於闐都城蘇蜜離媲摩尚有數百裡,於闐王又為何能如此神速先一步來到媲摩城下?難道果真是避暑祭祀,與使團偶遇不成?
他見李義表一副喜上眉梢的樣子,知道這突如其來的好消息對這位早已被多舛的旅程折磨得疲敝不堪的國使來說,不啻為久旱後的一場甘霖,便生生把疑問咽了下去。
李義表沒有將王玄策不置可否的回應放在心上,他回身吩咐仆人通知使團上下做好拔營的準備,又吩咐一旁的幾個副使趕緊準備禮儀應用之物與通關文牒。
事起倉促,庶務繁雜,他再也顧不得王玄策,拱了拱手自去忙了。
王玄策待李義表去遠,這才喚過護衛使團的安西軍騎兵首領,仔細詢問事情經過。
騎兵首領姓蔣,名喚蔣師仁,是個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侯君集攻伐高昌之時,他曾是王玄策的部屬,與王玄策一起深入敵後,在與諸啜的作戰中立了戰功。他雖然年紀不大,卻幹練機敏,處事從容,深得戰友信賴。
“此事頗為蹊蹺。”
沒等王玄策開口詢問,蔣師仁便把自己的疑惑和盤托出。
“於闐王看著不像是出城祭祀,倒像是率軍作戰來著。騎兵的衣甲軍器一望便知不是典禮上那些中看不中用的玩意兒,皆是上陣廝殺的真家夥。他們定是在行軍途中望見了營地造飯的煙火,才由東北方向疾馳而來,二話不說便一下子展開陣型,亮出兵刃,直見到李天使的節杖,才收斂了氣焰。”
蔣師仁說著話,臉上露出些許不忿的神色。
“若不是事發突然,莫看他們人數眾多,我等弟兄也決計不會讓他們包圍營地,突進到李天使身前。”
王玄策明白蔣師仁未發現於闐軍馬迫近,心中不免羞憤。說來,從高昌城護衛使團,一路顛沛,九死一生,方才在這綠洲之上得到休整。有些松懈,也是人之常情。他安慰了蔣師仁幾句,便打發他盡早做好進城的準備,莫要墜了大唐聲威。
蔣師仁應聲而去。
王玄策雖然心中亦疑竇重重,但也清楚一時半刻是弄不清局勢了,此時也只有見招拆招,謹慎行事而已。他趕忙從自己系在營帳旁的馬背上解下多日未曾著身的盔甲,小心地披掛起來。
收拾停當,他翻身上馬,來到蔣師仁以下五十名安西軍騎兵的隊列之前。
“諸君務必打起精神,莫要西域胡兒看輕我大唐子弟!”
王玄策高聲給屬下打氣。眾軍轟然應諾。
王玄策見眾人精神飽滿,軍威凜凜,這才暗自點了點頭。
此時使團上下也準備完畢。王玄策一聲號令,眾騎兵散在使團前後,護衛著使團向媲摩城方向進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