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城尚有一段路程,遠遠就見一彪人馬簇擁著兩根長幡守候在入城必經的道路之上。
長幡高逾兩丈,要兩人協力方能舉起。幡上垂下的布幔亦有丈余,布幔上鎏金溢彩,一面繪著一尊威猛的持戟天神,另一面則繪著一隻背生雙翅的巨鼠。
王玄策在馬上望著那兩根長幡。他早聽說,於闐王向來自稱是天神後裔,國中又以鼠為瑞,想來眼前這兩根長幡便是於闐國王的標志了。他回頭跟李義表招呼了一聲,帶著蔣師仁當先向那彪人馬奔去。
來到人馬近前,就見一人身著錦袍,頭戴高冠立於隊首。等王玄策兩人縱馬來到,那人迎上前來,操著一口流利的漢話與王玄策招呼。
王玄策趕忙應酬,寒暄中互報官銜姓名。原來那人名叫趙良驥,祖上亦是漢人,世襲於闐國迎送外交的司禮官職,奉了國王之令在此專候大唐國使。兩人互相行禮已畢。王玄策令蔣師仁回馬通報,自己則與趙良驥並轡相向,共待使團到來。未幾,使團大隊人馬來到眼前。王玄策介紹趙良驥與李義表相見,免不了又是一番禮儀客套,直到天已擦黑,趙良驥這才傳令兩根長幡開道,引著眾人入了媲摩城。
大隊人馬迤邐入城。滿城商賈百姓聽得消息蜂擁而至,擠滿城門通向館驛的道路兩旁,爭相一睹李唐國使儀威。李義表在馬上見眼前人山人海,香花拋灑,須得於闐國護衛的軍馬開路方能通行,又聽得人群中陣陣歡呼,雖語言不通,但也好歹能明白皆是歡喜讚歎之意。他一路顛沛波折,到此時方才體會到幾分身為大國國使的滋味,不由得心下感慨,眼角也有些濕潤。
他轉身對王玄策道:“王校尉,我大唐的聲勢遠播大漠,化外之民今日竟簞食壺漿以迎我等,著實令人激動啊。”
“是啊,是啊。”
王玄策心不在焉,隨口漫應。他像是一個局外人,絲毫不為眼前熱鬧的歡迎場面所動。他的目光越過人群,落在道路旁每隔不遠便停放著的,滿載糧食草料的大車之上。
入城之時他便注意到了那些堆積如山的糧秣。他在心中默算過,單憑這一路所見的,就應該足夠支撐一支上萬人的軍隊一月的消耗。糧草顯然是自各地轉運到此,尚未卸載,匆忙間只能連車一起挪到路旁,為進城的使團騰出道路。
馬車旁三三兩兩持械而立的於闐國士兵望向使團的目光頗為不善。歡騰的人群背後,隱約有幾分風雨欲來的味道。
王玄策收回目光,轉身望著自己身後的隊伍。
使團上下莫不興高采烈,無人注意到道路兩旁的異樣,唯有身旁馬上的蔣師仁警惕地望向前方。王玄策順著蔣師仁的目光望去,見一騎馬不知何時趕上了隊伍,馬上的於闐騎士面若鷹隼,一頭長發結成辮子盤在頭上,似正與隊首的趙良驥爭論著什麽。王玄策久在焉耆,遍學西域語言,對於闐話也略知一二,只是相隔太遠,無法聽清二人到底說些什麽,只見得趙良驥臉上漸漸顯出恭順的神色。那騎士不再言語,回身睃掃使團,絲毫不掩目光中的敵意,然後鼻子裡哼了一聲,打馬向前方去了。
王玄策心中疑惑愈深,沉默著隨使團入了館驛。
趙良驥招待殷勤,陪著使團用飯,又仔細詢問李義表這一路辛勞之處,語中頗多安慰。李義表興致頗高,毫不避諱,將自己在沙漠中遇到匪徒,多虧羅士訓與石磐陀救應之事當笑話講了。賓主盡歡,再無隔閡。用過了晚飯,趙良驥拱手而去,李義表這才忙著指揮下屬演習陛見禮儀。王玄策無事身輕,他換了一身舒適的胡服袖手旁觀,窺見無人注意自己,便閃身來到館驛後牆之下。見四下無人,他輕巧地翻過不高的院牆,隱身在道路旁的僻靜之處。
天氣早已入夏,白日裡人如浴火,唯日暮之後方才能感到幾分舒爽。媲摩城無夜禁的風俗亦無坊市之規,商鋪集市大多通宵營業。道路上商旅絡繹往來,兩旁林立的食肆裡,酒肉香氣撲鼻,歌舞聲不絕於耳,竟比白日裡更為熱鬧。
王玄策拉低了帽簷,彎腰在地上抓了兩把土撲打在自己身上,裝作是剛剛入城的商人,安頓罷了隨意閑走。他袖著兩手,在各個攤鋪旁流連,循著道路向人流最為匯聚的地方走去。
果不出所料,人潮洶湧之處正是於闐王行宮的所在。遠遠便能望見一座屋簷廊柱遍飾金箔的宮殿緊傍著伽藍而建。宮殿與伽藍前皆有衛士守衛,不許人靠近。人流聚在伽藍前的廣場之上,自然形成了一處喧鬧集市,歡歌笑語聲中也不乏虔誠信徒面向伽藍跪地祈禱的身影。
王玄策大步走進一處正對伽藍又距離頗遠的食肆,他用身上帶著的高昌銀錢[1]買了豐盛酒食,坐下來大快朵頤。經營食肆的老人見王玄策出手闊綽,自是招待殷勤。等到食肆裡客人少了,王玄策便衝那老人招了招手,示意他坐下來聊上幾句。
“客人是從何處來我於闐的啊?”
老人替王玄策滿上酒,用喉音濃重的於闐話問道。
“漢人,經商,從焉耆來。”
王玄策聽得懂於闐話,會說的詞語卻不多,雖隻撿要緊的講,倒也能讓老人明白他的意思。
老人聽完王玄策的話略有些驚訝地皺了皺眉。
“我年輕時也去過焉耆,道路險阻,差點死在大漠之中。這幾年來也不知怎的,官家嚴守關隘,已經甚少聽說有人來往焉耆了。”
老人說著話,抬眼上下打量著王玄策,呵呵笑了起來。
“也虧客人長著一張漢人的臉,一望便知不是焉耆人,我於闐與你們漢家一向和睦,若不然,客人自是難入媲摩城,也難見這一年一度的節慶場面了。”
邊說,他邊頗有幾分自豪地抬手指點著遠處伽藍前摩肩接踵的人群。
“聽說大王正於此避暑祭祀?”
王玄策此來本就是要打探於闐內外消息的,見老人善談不由得暗自高興,他提起偏提給老人倒了一碗酒,擺出一副頗感興趣的樣子。
“在我們於闐,不能叫大王,要叫天王,天王一脈可是毗沙門天神祚胤啊。”
老人亦不推辭,他端起酒碗笑呵呵地糾正王玄策話裡的錯誤,一仰頭,痛快地把酒灌入喉嚨。
“天王每年來媲摩城祭祀,乃是因為我於闐國興於此地。千萬年前,我於闐所在乃是一片滄海,世尊告知毗沙門天王與舍利弗,此地乃三世諸佛佛土,蓮花長生,伽藍頻現,眾菩薩亦將生於此處。毗沙門與舍利弗聞言遂以矛尖錫杖決海,海水流乾大地乃現……”
老人頓了頓,抬手擦了擦胡須上的酒漬。王玄策知趣地為老人滿上酒,老人又是一口喝乾,笑著道:“後來天竺國無憂王帶領大軍巡遊至此,那時,於闐剛由海子轉作虛曠之地。無憂王妃於此地蓮池沐浴,見毗沙門天王於其上履空而過,王妃感而受孕,得一男嬰,有相者告知無憂王,此子身具天神之相,其父壽數未盡便可為王,無憂王恐自己王位不保便將此子棄於荒野,毗沙門天於虛空得見,令地隆起一乳飼喂此子,此子因而得名地乳。待地乳成人,毗沙門天又施展神力將其送至一漢王菩薩處為子。漢王菩薩與地乳一萬大軍回本生之地立國。地乳率軍回歸此地,恰天竺一小國王女為無憂王所惡,率族中勇士遠離故土,尋覓新境亦來至於此。兩軍於此地交戰,王女以妖術驅遣惡鬼怪獸,地乳軍隊眼見不敵,忽有毗沙門天接引彌勒菩薩於掌中塔內現於虛空降伏鬼怪,地乳方才得勝,王女帶著殘余部下北去遁入沙漠不知所蹤,地乳則西去回歸其本生之地,後又得彌勒菩薩傳法,地乳王之孫葉護羅王於蘇蜜建城,方傳於闐國祚。”
老人一口氣說完,又抬手指著遠處的伽藍,道:“此伽藍正西三十余裡處有一荒澤,便是當年地乳天王與天竺國王女交戰之處,誅戮士卒鮮血染地,其跡仍在。是以每年此時,天王便會來此地伽藍祭奠先祖功績,祈禱毗沙門天王並彌勒菩薩護佑。”
老人說得意猶未盡,王玄策聽得也是悠然神往,雖然他心知老人之說頗有誇張之處,但腦海裡卻也不斷浮現出老人口中那場神魔交戰的壯觀場面。許久他才回過神來,道:“我在城外得見無數糧草,想不到,天王祭祀竟是統領三軍,偌大規模。”
老人皺了皺眉,他抓起王玄策面前的偏提,替自己倒了一碗酒,歎了口氣,這才道:“往年祭祀,自蘇蜜城來此的不過是天王、王妃以及親眷,誰知今年天王竟率了大軍前來,聽人說天王於夢中受了毗沙門天責備,說他守護佛土不力,以至大漠妖氛彌漫,屢有商旅遭難,又聽人說,天象垂示,北方佛國有鬼怪橫行,天王護持佛土有責,這才親率大軍預備征討。哎,依著佛經所言,佛陀菩薩人人慈悲,各個法力無邊,若此,又怎忍見這朗朗乾坤之下妖魔作祟?”
老人仰頭喝乾碗中酒, 苦笑了一聲,低下頭靠近王玄策。
“客人你從焉耆來,這大漠南北可真有妖魔鬼怪現身嗎?”
王玄策愣在當場,隻覺腦中轟隆聲如焦雷炸響,不知該如何回答老人的問題。老人的一番話似乎把他所知所歷的某些事勾連了起來,可一切又縹緲地如同一陣輕煙,讓他把握不住。
“這清平世界,何來什麽妖魔,倘若真有妖魔,也自有那降妖伏魔的勇士,又有誰曾親見菩薩顯靈!”
身後突然響起漢家口音的於闐話。王玄策嚇了一跳,他急忙回頭,見說話之人是蔣師仁,這才放下心來。
蔣師仁也是行商打扮,全身上下隻比王玄策多了一把彎刀斜插在腰帶裡。他衝老人拱了拱手,坐在王玄策身邊。
“兄長一人出來快活,怎不叫上小弟?倒是要我好找。”
蔣師仁故意加重了快活兩字的語氣,王玄策抬眼與他眼神一碰,二人相視而笑,彼此心裡便有了默契。
老人見王玄策來了夥伴,便知趣地起身離開,剩下王蔣二人。二人喝酒吃肉再不言語,等到廣場上人群漸漸散去,方才一前一後起身離開。
“入城之時,校尉可曾見路旁的糧草?”
出了食肆,蔣師仁這才低聲道。
“便是為著此事來的。”
王玄策望了望不遠處依然燈火輝煌的行宮與伽藍。他回頭衝蔣師仁笑了笑,微微一揚下巴。
“如何?”
蔣師仁聞言先是一愣,然後瞬間領會了王玄策的意思,瞳仁裡頓時顯現出躍躍欲試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