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片烏雲劃過天際,月華乍一收斂隨即又清冽如初。就在那片刻晦暗之下,兩個身影矯捷地避過夜巡隊伍的視線,如兩隻敏捷的豹子從廣場角落裡疾奔而過,又飛身越過伽藍的圍牆消失在了黑暗裡。
那是王玄策與蔣師仁。
二人久經沙場,夜探敵營自是輕車熟路,可如今夜這般深入一國核心卻也是從未有過之舉。他們自然清楚事情敗露將會遭致什麽樣後果,可這反倒激發了二人的鬥志勇氣,就連身體也似乎比平日裡更加迅猛輕捷。
二人躍入圍牆,轉眼功夫又攀上了伽藍裡的高塔,稍稍觀察了一下,便選定了潛入行宮的路線。兩人跳下高塔,從宮牆最矮的地方一躍而過,躡足躲過行宮裡數倍於廣場上的巡夜衛士,藏身在一處重簷宮殿的戧脊之後。從伽藍外至此算起來只花了不過半炷香的功夫,這般順利不由得令兩人信心大增。
王玄策手腳攀住木梁,抬起頭四處觀察,借著皎月光輝漸漸看清了身處之地。
媲摩城的行宮格局頗類漢地宮闕,行宮坐北朝南,東西兩側宮牆與樓亭相連,宮牆正中是夯土的高台,高台上前殿後閣,想來是於闐王議政起居之所。此時已近夜半,兩人藏身的前殿一片漆黑,其後的三層高閣之上卻燈火通明。
王玄策俯下身,衝蔣師仁使了個眼色,兩人翻身上了宮殿屋頂,輕手輕腳越過正脊,飛身躍上高閣第二層。
閣樓裡帷幔飄蕩,香風醉人,隱隱傳出女子嬌笑的聲音,似是於闐王的寢宮。兩人怕被巡夜衛士發現,不敢貿然登樓,隻以兩手抓住高閣欄杆,把身子吊在閣樓之外。半晌,只聽見閣樓裡嬉笑的聲音俱是妙齡女子,並無男子在旁,王玄策這才昂起頭,衝蔣師仁向上努了努嘴。蔣師仁心領神會,他懸著身子挪到高閣角落,伸開兩腿撐住兩側夾牆穩住身形,空出手來摸出懷裡的爬鉤繩索。王玄策眼見蔣師仁準備妥當了,手下便輕輕揭起一塊瓦片,用力擲向遠處。
王玄策的手勁恰到好處,瓦片在前殿屋簷處一彈而起竟未破損,減弱了去勢才落在屋簷之下碎成幾塊,就好似是被夜風吹落一般,在靜謐的夜裡發出嘩啦一聲。行宮四處巡視的衛士循聲而至,就連高閣之上的衛士也被那突如其來的聲音吸引了注意力。
蔣師仁等的便是此刻,他仰著身一抖手臂,掌中爬鉤帶著繩索如一條黑色的蛇一般越過閣樓屋頂竄上半空。蔣師仁眼望著爬鉤估算距離,待手中繩索上升之勢將盡,這才用力一扯,爬鉤在半空中猛地彎折下來繞過屋脊,牢牢地打成了結。
“好身手!”
王玄策也已經攀到了蔣師仁身旁,他見蔣師仁露了這麽一手漂亮功夫,不由得小聲讚歎。
蔣師仁嘿嘿一笑,當先攀住繩索上了閣樓屋頂。
王玄策也順著繩索爬了上來,他示意蔣師仁收起繩索,自己兩腳夾住屋脊,倒掛金鍾向閣樓裡窺探。
這一層閣樓燈燭熒煌,卻無一個衛士守衛,王玄策不由得大感意外,他翻身而起,打了個手勢示意蔣師仁留在屋頂接應,自己用雙腳勾住屋簷下的椽頭,倒垂身貼在閣樓牆壁上,用隨身的小刀刺破蒙在窗戶上的紗幔小心向裡望去。
閣樓裡是一處寬敞的佛堂,居中是一座一人余高的彌勒菩薩塑像。菩薩像前站著一人,頭戴金冠,一身茜紅色圓領罩袍,腰纏玉帶,負手而立。在他身後,站著白日裡接伴使團的趙良驥。
“那個護送李唐使節的羅士訓五十歲年紀,西域人面目,擅使飛刀擊人?你沒聽錯嗎?”
頭戴金冠那人面向菩薩,看不清面目,說話的口氣聽上去極具威嚴。
“回天王的話,李唐國使確是如此所說。”
趙良驥口稱天王,面色恭敬。王玄策心下了然,頭戴金冠的必是於闐天王了。
“明日暫不召見李唐使節,你去與他們仔細周旋,務必要打探清楚,這個羅士訓究竟哪裡人士,是何出身。”
“是。”
趙良驥回答的有些遲疑,他顯然不明白天王為何對這個他隨口聽來顯然無關緊要之人如此在意。但他也不敢質疑天王的命令,隻得躬身行禮,趨步退了出去。
“勃略師何在?”
於闐王並不回身,隨著他的呼喚,一個中年男子從一旁閃了出來。
王玄策認出此人正是入城之時與趙良驥爭吵的騎士。此刻,他已換過了戎裝,穿著一身突厥式樣袍服,肋下佩著一把金飾鞘把的彎刀。
“小臣聽候天王差遣。”
勃略師彎腰拱手,向於闐王深施一禮。他顯然不是於闐人,話裡隱約帶著些北地的口音。
“你兄長前去焉耆,已經多少日子了?怎一點消息也無?”
於闐王說著話轉過身來,他差不多六十歲上下的年紀,高鼻環眼,留著花白連鬢的胡須,一張古銅色的臉龐頗有不怒自威的帝王之相。
“兄長受天王差遣前去焉耆差不多已經一個月了,雖無兄長消息,但據探子飛鴿回報,日前焉耆員渠城連日宵禁,兵馬調動不絕,想來定是兄長施展的手段。兄長行事向來穩妥,定不會有負天王所托。”
於闐王聞言不置可否,他低首沉吟,在菩薩像前踱了幾步,才又抬頭對勃略師道:“此事我越想越是難以心安。爾等自高昌來投,數年間為本王辦事,屢有功勞,本王也一向視爾等是體己之人。我不瞞你,趙良驥所說之事讓我想起一人來。西域諸國武士多擅騎射,飛刀這等功夫一向是漢人手段。這麽多年來,我隻知一人以此技著稱,可他早該死在十七年前了。哎,焉耆妖物重現於世,那護送李唐使節前往高昌的羅士訓又倘若真如本王所料,你兄長示我的種種天象,豈不是一一應驗?如此,便是莫邪負我了。這護持佛土掃蕩妖孽之事,本王還能依仗何人?”
勃略師單膝跪倒,以手撫胸,高聲回道:“高昌國破之時,十二金鷂子本應以死殉國,得天王救護方才苟活於世。天王再造之恩,李唐滅國之恨,我等弟兄無一日敢忘。莫說焉耆妖孽與李唐交好是自蹈死途,單憑護持佛土的職分,我等也誓死不負天王所托!”
於闐王俯身拉起勃略師,他用力拍了拍勃略師的手,有些哽咽地道:“十七年來,本王一直以為西域佛土終究不再受妖孽襲擾,哪知妖物今日又重回人間。當年漢人征戰東土,驅遣妖物險釀惡果之事仍歷歷在目,今日我若坐視不理,眼看妖物橫行佛國,豈不有愧先祖血脈!”
勃略師俯身一旁,待於闐王情緒平複了,才道:“為今之計,先要瞞過李唐使團用兵之事,趙良驥不知天王意圖,未能遲滯使團入城,小臣怕李唐使團中有那機靈幹練的,已經留意到未及收儲的糧草了,眼下時機未到,仍需想法瞞過李唐才好。其二,焉耆那裡情狀不明,兄長雖然辦事穩便,依小臣來看,最好還是再派人赴員渠以通消息助兄長行事,這其三,便是那漢使口中的羅士訓……”
“此人的事更為緊要,”於闐王聽著勃略師的話一直頻頻點頭,直到勃略師提到羅士訓的名字方才出聲打斷,“你兄長行事周密,想來早晚必有捷報。倒是這個羅士訓讓本王難以心安,先查探此人的底細,再與你兄長聯系不遲。”
“是。小臣這就去下去安排。”
勃略師拱手施禮,退了下去。
佛堂裡只剩於闐王一人,他轉過身,面向彌勒菩薩像跪拜於地,雙手合十,口中喃喃祈禱。
隱身在窗外的王玄策耳聽著於闐君臣的一番對話,腦中思緒早成一團亂麻,他見於闐王打坐誦經,知道今夜不會再有收獲了,這才翻身回到屋脊之上。
“如何?”
蔣師仁湊到王玄策近前,悄聲問道。
王玄策一臉凝重,沉聲道:“茲事體大,回去再說。”
蔣師仁眼望著王玄策,他從未在王玄策臉上見到過如此嚴峻的神情,也知道事情似乎不妙。他點了點頭,把藏好的繩索拋下屋脊。兩人順繩索而下,沿著來路翻出宮牆,避過廣場與街道上的夜巡士兵,回到館驛。
一進館驛,王玄策立刻令蔣師仁請李義表來他的房間,又再三囑咐莫驚動了旁人。隻片刻,蔣師仁推門而入,身後跟著睡眼惺忪的李義表。燈火之下,李義表似乎這時才看清王玄策與蔣師仁都是一身胡人衣裝,不由得一愣。
“王校尉,這深夜裡,你這是……”
“使君且坐,小將這裡有緊要的事!”
王玄策攜了李義表的手坐在榻上,小聲說了入城時眼見糧草之事以及今夜刺探得來的消息。李義表聽完王玄策的話驚得身如篩糠,就連一旁的蔣師仁也倒吸了一口冷氣。
“王校尉,如……如今這般,我等豈不是身入虎穴……這該如何是好啊。”
好半天,李義表才鎮定下來,結結巴巴地向王玄策問道。
“小將也不好斷定於闐兵鋒究竟指向何處,”王玄策覺得自己的太陽穴突跳不停,卻還是出言安慰李義表,“依著於闐君臣所言,於闐王此時還不敢開罪我大唐, 不過……”
王玄策轉頭望著旁邊眉頭緊鎖的蔣師仁。
“你還記得高昌國十二金鷂子吧。”
“高昌王鞠文泰的近衛死士。高昌國破之時抗命不降,殺傷了我軍不少好手。聽說是攜了高昌一件要緊的寶物南逃,陳國公侯君集曾下死命追緝,後來陳國公歸朝,這幾人也不知所蹤了。”
王玄策點了點頭。
“如今這幾隻雀兒圍在於闐王身邊,得於闐王重用,我怕於闐國總有一日會與我大唐不利。”
“那可怎生是好?”
李義表在一旁越聽越是害怕,不由得打了個冷戰。
“西域之變,就在目前。”
王玄策呼地一下從榻上跳起身來。
“事不宜遲,我這就連夜回高昌城,將此事報與都護知曉,也好令我軍早作打算。”
“王校尉,你,你這一去……我等……”
李義表在榻上掙扎起身,他抓住王玄策的手臂,話語裡透著哭腔。
“使君稍安勿躁,只需小心與於闐君臣周旋,但有詢問知無不言,想於闐君臣也不敢為難使君。倘若一旦有事,還有蔣師仁他們護衛……”
王玄策話說到此處突然頓了一下,他低首沉思了一會,臉帶疑惑地抬起頭來。
“使君,那羅士訓究竟是何人?”
李義表聞聲一愣,他沒想到王玄策此時會提起這個名字,他覺得自己有義務,也應該能回答王玄策的問題,可就在他剛要開口的那一瞬間,他的信心卻突然崩塌了。
“是啊,他究竟是何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