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京城與登萊遠隔千裡,這些信使還要在路上跑幾天才能到達登萊。
九月初四,楊肇基派去找求活營的幾個人回到了登州。
楊肇基見人回來忙問:“弘道(仇穎的字),怎麽去了這麽多日子?可是求活營難為你們了?”
仇穎忙答道:“求活營並未為難我們,只是似乎他們有聲東擊西的陰謀,擔心把我們放回會走漏消息,所以將我們扣留了幾天。”
楊肇基歎了口氣道:“前幾天登州營又敗了。
那時都以為四處流竄的那些求活營正在招遠劫掠,誰想有一支奇兵突然冒充棲霞縣運糧的衙役偷襲了登州營。大概就是這事兒了。”
仇穎點頭。
“屬下聽得應該就是這事兒。不過被扣留這幾天屬下正好把求活營上下都觀察一番,倒是也有不少見聞。”
楊肇基這次派個幕僚去求活營而不是隨便派個兵,就是為了打探一下求活營的底細。因此他忙問:“可看出什麽來了?”
仇穎篤定地說:“屬下以為總鎮可以放心,求活營的首領絕不會是後金奸細。”
“何以見得?”
楊肇基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不會相信仇穎一個人的判斷。
仇穎道:“總鎮肯定不會想到求活營中主事的人是個十三四歲的孩子吧?”
楊肇基吃驚道:“什麽?求活營主事的人是個孩子?”
仇穎見楊肇基果然吃驚便微笑道:“我一開始也是不可置信,但確實如此。
這孩子名叫李雲龍。求活營的人都說他遭受大難之後在昏迷中被薑太公傳授了兵法。”
楊肇基忍不住道:“仇先生,這話你也信?
那些作亂的白蓮教哪個不說自己是神仙真傳啊?都是騙人的!”
仇穎卻道:“屬下以為這李雲龍受過薑太公傳授的事情未必可信,但卻肯定有高人傳授過他許多學問。”
楊肇基來了興趣。
“這是為什麽?”
仇穎道:“這還要從求活營的一些規矩說起。
屬下剛到求活營,立刻就有一個被稱為衛生監督員的人來告知屬下不得喝生水,不得隨地便溺。
他生怕屬下陽奉陰違,便跟屬下仔細解說水裡有小到人眼看不見的細菌和蟲卵,直接喝生水會得病,把水燒開能把細菌和蟲卵都殺死,水就乾淨了。
他還說那細菌可以算是一種極微小的蟲子,是病氣的一種。
這細菌在便溺裡繁衍特別快,數天之內就會從千百個繁衍到恆河沙數。而且這些細菌又可通過蚊蠅沾染到人身上,或者四處漂浮入人口鼻使人生病。
所以那人一再告誡屬下,越是人多之時越是不可以喝生水和隨意便溺。”
他見楊肇基和楊禦蔭聽得入神又繼續說道:“屬下聽那人說得頭頭是道便與他攀談起來,從他嘴裡又聽到許多聞所未聞的事。
那人說有些深井的水便如泉水一樣是經過地下砂石層層過濾的,細菌很少,只要沒有被汙染是可以直接喝的。河、灣中的水中會有人畜糞便、動物屍體和腐爛的植物,這些東西最容易滋生細菌,所以人喝了河、灣裡滿是細菌的水就容易拉肚子。
他還說讓人拉肚子的細菌最容易從人傳染給人,若是人聚在一起隨地便溺又不在飯前便後洗手,就會一個病倒繼而十,繼而百……”
楊肇基和楊禦蔭父子倆聽著聽著就不自覺認真起來。
尤其是楊肇基世代將門,從小對於行軍的各種注意事項爛熟於心,他自然知道從古至今但凡有大軍行動都要把防疫作為至關重要的事情。
成年後他就開始領兵打仗,至今已近二十年,可說實踐經驗豐富,所以他是懂行的。
他一聽仇穎說的這些就知道這不是白蓮教那種胡說八道,而是真的與兵書符合。
而且他聽了這細菌致病的說法後,感覺過去在領兵過程中的許多疑惑都突然解開了。他立時就覺察這是遇到真正的高人了。
仇穎在講完從求活營得到的知識後繼續道:“屬下覺得這細菌隻說甚是新奇,便問那人是從哪裡聽來的。那人說這些都是李雲龍教的。
屬下覷了個機會便問李雲龍,既然人眼看不到細菌,他是怎麽知道這細菌的。
屬下滿心以為他既然自稱是受過薑太公的傳授,自然要把細菌的事推到薑太公身上。可總鎮你猜他怎麽說?”
楊肇基急切道:“哎呀仇先生你就快說吧!”
仇穎這才道:“他說通過一種水晶或玻璃做的器械可以看到這細菌,這種器械只要幾個能工巧匠就可以造出。
屬下以前也見過些白蓮教妖人,他們所言總是虛妄無法印證。但李雲龍所言皆有物,屬下以為當不是白蓮教那種裝神弄鬼。”
至此楊肇基雖然還不能完全相信仇穎的結論,但他想起茅大通說他今年會在求活營的事上栽個大跟頭的話,於是便決定不管李雲龍是不是真的受過薑太公傳授,自己都要慎重對待求活營。
於是他轉而問道:“那你如何確定求活營首領不是後金奸細?”
仇穎道:“屬下在求活營數日,與求活營上下交談,得知其中的遼東人十九與建奴有血海深仇。若求活營首領是後金奸細,帶領這些人又能為後金作什麽?
而且求活營嚴厲約束營中諸人,不得隨意殺人放火,不得隨意劫掠百姓,取貧苦百姓之物皆給錢財。顯然他們並非想要擾亂登萊,這實在不像是後金奸細的做法。
而且求活營每到宿營常有人講故事,都是講些忠義英雄的故事和建虜如何禍害遼東百姓的事。
李雲龍有時也親自給眾人講故事,屬下聽了兩回。他講的‘晚唐吐蕃犯龜茲,白發鐵軍皆盡忠’讓屬下也不禁動容。”
楊肇基又來了興趣。
“這是說的什麽故事?”
仇穎清了清嗓子。
“話說安史之亂後,大唐鎮守西域的精兵盡數調回長安平叛損失慘重,此後大唐山河殘破,內部動蕩,在西域的駐軍只剩兩三萬人,日漸強盛的吐蕃趁機不斷蠶食西域。
永泰二年,唐代宗派郭子儀的侄子郭昕巡視安西都護府。郭昕到任不久吐蕃攻佔甘涼,安西都護府與長安之間的聯絡被切斷,再也得不到朝廷的支援。但是此後安西都護府和北庭都護府兩支唐軍依然為大唐守護著西域。
唐德宗年間,由於回紇人背盟,北庭都護府全軍覆沒,只剩安西都護府獨力支撐。但安西一萬多鐵軍沒有逃跑沒有投降,依然堅守十八年,直至唐憲宗年間吐蕃大軍進攻龜茲城。
郭昕為大唐鎮守絕地四十多年,已經白發蒼蒼,麾下唐軍也大多白發如雪。但他們依然沒有投降全部壯烈殉國,史稱安西白頭軍。”
楊肇基和楊禦蔭也是讀過史書的,但他們並不了解這段歷史,現在聽到安西白頭軍的事跡也不禁握緊了拳頭。
仇穎卻還在說下去。
“李雲龍在講完故事之後便問眾人知不知道白頭軍為什麽在絕地之下還能不逃跑不投降。雖然眾人各有議論,但屬下還是認可覺得李雲龍的說法。 ”
楊肇基好奇問道:“他是怎麽說的?”
仇穎滿臉鄭重之色。
“他說白頭鐵軍將士無論是逃還是降都有兩怕。
一是怕到了地下沒臉見祖宗,二是怕身後史書把這事兒記下來,千年以後還要被人戳脊梁骨。
總鎮認為能說出這樣話的人會是後金奸細嗎?”
楊肇基聳然動容:“若是這樣的人是後金奸細,那也太大奸似忠了!”
此時他是真的想招安李雲龍了,於是便問:“那麽這李雲龍對招安是什麽態度?”
仇穎苦笑道。
“李雲龍聽到總鎮要招安求活營便提起了胡宗憲招安汪直的事,還說……”
仇穎把李雲龍聽到招安消息後的反應說了一遍,並把李雲龍的信奉上。
七月的時候李雲龍在給招遠知縣的信裡提出三個招安的條件,分別是官軍退出崮山和艾山范圍,給求活營摘掉後金奸細的帽子,允許求活營在艾山和崮山耕種生息。這次在給楊肇基的信裡他還是提的這三個條件。
楊肇基看過信後便對說:“李雲龍提出的條件並無不妥,老夫真的很想招撫他。
現在老夫還要仔細斟酌一下該怎麽辦。仇先生先去休息,過幾天可能還要先生再跑一趟。”
仇穎再次行禮後退出總兵節堂,從總兵衙門出來後便直奔振揚門內泰山行宮。
與他相得的道士茅大通就住在那裡,他亟不可待地要跟茅大通分享在求活營的見聞。
而楊肇基也很快去了巡撫衙門將與求活營接觸的情況通報了武之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