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這節骨眼上谷德升又被胡子綁了票。
谷德升是到大房身騾馬市去看驢的路上被胡子綁票的。前一陣小毛驢沒了後,拉碾子拉磨非常舍手,谷德升算計著六月前兒正是牲口閑著的時候,市場上牲口價格也應該是最低的時候,他就和兩個弟弟合計著再買一頭驢。本來家裡買賣東西都是谷德有的事,但買驢是添置大牲口,谷德升要親自去看一看。他早早從家裡出門,可是天黑透了還沒回來,家裡人有些著急,知道他不是個磨嘰人,就是拖拉一點下半晌也應該到家了。谷八奶奶打發谷德有和谷德才哥倆去找,兩人拿著棍子摸黑走到大房身,整個大房身鎮都是黑燈瞎火的,連一個人影都沒有,他倆急急忙忙趕回家也沒見著人。全家人頓時毛了,谷楊氏和兩個丫頭開始哭起來,谷八奶奶說:“哭有什麽用,能把人哭回來?該睡覺睡覺,明天再去找!”話是這麽說,可家裡攤上這麽大的事誰還能睡得著?除了幾個不懂事的孩子,一家人誰都沒合眼。
第二天,谷德有到大房身騾馬市去問了一圈,全市場的人都說沒見著過這麽一個人。當他在大房身其他地方踅摸找人的時候,家裡這邊來了一個貨郎,說自己早晨出來賣貨,路上碰到一個人托他來給捎個信兒,說你們當家的被一夥叫老山川的綹子綁了票,讓家裡準備五百塊大洋贖人。谷家在家裡的人都是不經事兒的人,一聽說當家的被胡子綁了票,立馬炸了廟,哭成一片。谷德有回來一進院聽到這麽大動靜,還以為是大哥自己回來啦,等他問明白怎麽回事兒後,就知道這是胡子來下傳票,剛才來的貨郎是胡子的花舌子。他說:“不管怎麽樣知道大哥下落了,人還活著,咱們就不用太著急了啦,下一步想辦法把他整回來就行了。胡子要五百塊大洋咱們家拿不出,我去上溝問問陸三老爺認不認識這個綹子,要是認識的話讓他給說和說和。”
陸三老爺沒有在家,谷德有又去找關鄉優。關雙泉一聽說是和胡子沾邊的事,就連忙表示自己也沒有辦法。自從上次胡子來他家砸窯後,他聽到胡子這倆字就打怵,自然也不願意和胡子打交道,他怕惹火上身。谷德有沒有辦法,隻好決定等花舌子再來的時候自己當面鑼對面鼓和他說。
果不其然,沒過兩天貨郎又來了。谷德有再三道辛苦,央求他給綹子大當家的過個話:“我們種地人家哪能拿得出五百塊大洋,求大當家的少要一點,高抬貴手放過我們當家的。再說他們綁去的是我們當家的,當家的不在家張羅不來錢,我們去借人家信不著。”說著又把谷八奶奶叫過來。谷八奶奶紅腫著眼睛,又是作揖又要下跪,嘴裡喊著:“好漢哪好漢,放過我們家老大吧,他不在家我們家的天都塌了,這個破落家你都看到了,哪有那麽多錢!”貨郎站起身,挑起貨擔就向外走,嘴裡說著:“我就是個傳話的,這些話和我說不著。”說完揚長而去。
接下來幾天家裡鬧哄哄的也想不出什麽辦法湊夠這筆錢。貨郎又來了一次,贖金從五百降到二百,可谷家還是拿不出來。七八天后,貨郎又來傳話說:“綹子大當家的同意放你們當家的回來張羅錢,但得拿一個人去換。”聽到這個消息全家人一陣高興,畢竟當家人回來可以主事,但用誰去換家裡人犯了難。開始時想用谷振洋去換回他爹,谷八奶奶還有點舍不得,後來同意了,但沒想到貨郎卻一口回絕,他說綹子裡要孩子沒什麽用,要換只能用他一個兄弟去換。全家人商量來商量去,最後決定用老疙瘩谷德才去換回他大哥,大家想谷德有在這節骨眼兒上留在家裡興許比谷德才有用。
谷德才跟著貨郎往大房身的方向走,走到望不見村子的一片高粱地時,從高粱地裡跳出兩個人,貨郎和他們沒說什麽話,挑著貨擔徑直走了。這兩個人押著谷德才進高粱地給他戴上眼罩繼續走,谷德才感覺走完高粱地走苞米地,走完苞米地又走谷地,走完谷地又走黃豆地,好像有時還轉圈。轉來轉去走了一小天的時間,來到一個稍微平乎一點的地方,這時兩人喊他站住,就聽其中一個人說:“大當家的,替換的秧子到了。”隨即給谷德才摘去眼罩。
這時天已經麻麻黑,谷德才眯縫著眼睛半天才看清眼前的一切。這裡是一個小河邊或者是小江岔邊,白亮亮的水邊支著一溜搬罾子,岸上有幾間大大小小的草房子,好像是打魚的魚窩棚,他正好站在一個最大的魚窩棚前。魚窩棚門口的木墩子上坐著一個人,正在低頭擺弄著一把手槍,看不清臉,但看裝束和普通莊稼人一樣。這個人聽到說話聲頭也沒抬,說了一句:“來了,先關到秧子房去吧。”
一個年輕點的胡子走過來示意谷德才跟他走。谷德才沒見到大哥,就衝著坐著的人喊:“大當家的,我哥哪去了?你們可得說話算數!”大當家的還是沒有抬頭,說:“這你就不用管了,你就好好想想你自己怎麽辦就行了。”沒等谷德才再問,年輕胡子推著他走向中間的一個窩棚前,拉開透氣的木門,把谷德才往裡一推,順手又關上了門,拿一根棍子在外面頂上。
谷德才仔細打量一下這秧子房,見裡面的地方不大,地上鋪著一層乾草,邊上放著一個小水缸,上面掛著一個葫蘆水瓢,屋子最裡邊的角上放著尿罐子,除了這些東西就沒別的東西了。谷德才一看還行,比想象的又吊又打的地方強多了,心就平靜下來。這兩天在家裡他沒好好睡覺,今天一路上又轉悠得直迷糊,走得腰酸腿疼,他想既來之則安之,就躺到乾草堆裡,頭一沾地就呼呼睡著了。不知過了多長時間,覺著有人用腳踢他,大喊:“別睡了,起來吃飯了。”他迷迷瞪瞪坐起來,一看還是那個年輕胡子。從敞開的門他看見外面的天已經完全黑了。
谷德才跟著年輕胡子來到那個大魚窩棚,裡邊有二十多個人正圍著一個白茬長條桌子或蹲或坐在吃飯。菜是燉魚,飯是烀苞米蒸土豆,有幾個人還喝著酒,其中就包括那個大當家的。大當家的見倆人進來,咳嗽一聲對谷德才說:“別的秧子我們都不讓他在這吃飯,讓他在秧子房裡吃,給一點吃的餓不死就行,我們看你能來換你大哥,覺著你挺夠哥們意思的,也挺可憐,今後你就和我們一起吃飯吧。你會不會喝酒?”谷德才連忙搖頭說:“不會不會。”大當家的說:“不喝酒那就吃飯吧。”谷德才不敢不聽,他拿起一穗苞米退到牆邊啃起來。大當家的又說:“別光啃苞米,吃魚,魚有的是。”
借著吃飯的機會,谷德才仔細端詳了一下大當家的。大當家的四十歲左右的年紀,黑紅臉膛,長得還算周正,和普通的莊稼人看不出兩樣。他又撒瞙一圈其他人,這些人衣著打扮也和普通人差不多,吃飯喝酒也不吆五喝六,看樣子就是一群莊稼人。
吃完飯大當家的對年輕胡子說:“小崽子,以後你就看著他,不用看得太緊,別讓他跑了就行,他要是想跑你就開槍打死他。”說完又轉頭對谷德才說:“你也別在這吃閑飯,以後這裡有什麽活你多乾點,別不知道好歹,要好好乾。”谷德才連忙點頭。他聽關雙泉說過綹子裡的小嘍嘍都叫崽子,就知道這個年輕胡子是這夥胡子裡的小嘍嘍。
第二天早上小崽子早早把谷德才從秧子房裡放出來,讓他到各屋把尿罐子拎出來倒掉,又把房子周圍的屎粑粑撮走扔到遠處。然後去挑水。水是河邊挖坑滲的水,小崽子告訴他這水不能直接喝,得燒開了才能喝。
從此以後谷德才成了綹子裡打雜的人,別人不乾的活他都得乾。相比其他的秧子,他行動自由一點,乾活之余可以在附近溜達溜達。開始時小崽子時時跟著他,後來跟得不緊了,但他還是不敢往遠處走。大當家的說過,他要是想跑的話小崽子可以開槍打死他。
這幫胡子輪流做飯,胡子做飯忙不過來的時候就叫谷德才來幫忙打下手。谷德才經常看胡子做飯,時間長了就看會了,有時候就替胡子做。他是一個愛琢磨事的人,每頓飯後他都琢磨菜是鹹了還是淡了?火候怎麽樣?好吃不好吃?飯做幹了還是稀了?軟硬合不合口?飯菜怎麽做才能好吃?再做飯時就注意這些,一來二去練出了一手好廚藝,做出的飯菜胡子吃了都讚不絕口。大當家的當即決定谷德才以後不用乾別的活了,隻管做飯。
谷德才成為大廚後小崽子對他看得更松了,告訴他願意幹啥就幹啥,但警告他絕對不能跑,否則就打死他。其他胡子就更不管他了,逐漸拿他不當外人,說什麽話也不背著他。有一次大當家的問一個胡子:“給他家漂海頁子了嗎?”那個胡子回答:“漂多少次了,可他家就是不出血。”大當家的對谷德才說:“你大哥真操蛋,心也太狠了。”谷德才不知道漂海頁子是啥意思,以前他沒聽關雙泉說過,就去問小崽子,小崽子告訴他:“漂海頁子就是給秧子家送信兒。”谷德才這才知道家裡拿不出錢贖他回去。他絕望了,就安心在綹子裡做飯,也有閑心做一些其它的事。
谷德才經常做的事就是捅咕搬罾子打魚。搬罾子他在家裡整過,農閑時用這玩意兒到西甸子裡去打過魚。搬罾子是一張四四方方的漁網,用兩根十字交叉的弓形木棍四角撐開,木棍的交叉處吊在一根稍微向下彎頭的木杆頭上,木杆架在一人來高的馬架子上,長的一邊吊著漁網伸到水面上,短的一頭吊一個裝土的土籃子。搬魚時人一提土籃子漁網就下去沉到水底,漁網用豬血泡過,網兜裡還綁著豆餅,過一會兒人再往下一壓土籃子魚網就升出水面,裡面就有一些大大小小貪吃的魚,人拿抄撈子就能抄出來。
搬罾子只是老山川綹子的一個幌子,他們年年掛鋤後來到這裡支上搬罾子裝模作樣打魚,住在年年不扒的魚窩棚裡,讓別人以為他們是長年打魚的。實際上他們白天讓留在家裡看家的人擺弄一下搬罾子,打上魚就算,打不上魚拉倒,大部分人都派出去做無本買賣。晚上讓站崗放哨的人一邊站崗放哨一邊打魚,兩不耽誤。打上來的魚先可著自己吃,吃不了就交給插簽的或花舌子去賣。他們走街串戶一邊賣魚一邊訪聽誰家有錢,還能給秧子家漂海頁子,也算是摟草打兔子一舉兩得。
天天吃魚谷德才就天天琢磨怎麽做魚,時間長了他就把魚做得色香味俱全,胡子們天天吃都吃不夠。綹子裡每天的菜不止有魚,有時還有雞鴨牛羊豬肉和各式各樣的青菜,不時還有山珍野味。谷德才發揮他能琢磨的特長,不管什麽菜都能做到各有其味,以前沒聽過沒見過的東西,他也能做到各盡其味,綹子裡的大小胡子都吃得搖頭晃腦。
小崽子對谷德才的看管更放松了,甚至還有幾分放縱。可谷德才不想跑,他覺著在這裡除了分不到錢外,其它的都比在家裡好。現在綹子裡的人對他都不錯,幾個和他還有了交情,特別是小崽子,有什麽話都不瞞他。他到這裡後陸續又來了幾個秧子,不幾天就都放回去了,就他一直沒動靜。一天他問小崽子:“我看後來的幾個秧子都挨了打,你們怎麽不打我?”小崽子神秘地告訴他:“綁你家好像是綁錯了,打你也打不出錢來,大當家的都後悔讓你哥回去了。”
不管大當家的後不後悔,谷德升確實回到了家。他是被綁十多天后被兩個胡子從魚窩棚裡帶走轉來轉去押送到一片高粱地裡,其中一個胡子出去了一會兒,回來後給他摘下眼罩就把他放了。他迷瞪了一下認清回家的路跌跌撞撞回到家,家裡人驚喜之余告訴他老疙瘩去替他了。
谷德升是那天早上離開家後走到一個叫金城子的地方被綁票的。金城子是一個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地方,一圈土塄子圍著四四方方一大片農田。這裡傳說是金國老韃子的一座城池,土塄子就是倒塌的城牆底子。今年不知是誰把土愣子也平整一下種上莊稼,莊稼長得焦黃的,和周圍的莊稼明顯是兩個色兒。谷德升正在琢磨這些莊稼能不能有收成時,從莊稼地裡跳出兩個人,用木棒逼住他進了莊稼地,三下兩下就把他捆住蒙上了眼罩,七轉八轉把他帶到了魚窩棚這個地方。
開始時谷德升以為是遇到了棒子手,到地方一看這裡有人有槍有窩子,是一幫胡子,才知道自己被綁了票。胡子問出他姓氏名誰、家鄉地址後把他扔進秧子房。
谷德升是一個能沉住氣的人,他知道胡子綁他是為了錢,但他能值幾個錢呢?他盤算著:家裡既沒有買賣,也沒有勢力,家裡那點家底子就是砸鍋賣鐵、挑犁杖賣地又能湊出多少錢?他想到這裡心裡有數了,斷定胡子綁的是瞎票,相應地他也想好了自己的對策。
第三天胡子才給他過堂,拷問他家裡能拿出多少錢。他按自己琢磨的想法說家裡有幾間房,幾坰地,都值多少錢,給人種地收成多少,交租多少,夥計勞敬多少,費用多少,反正就是個年吃年用。審問的胡子一拍條案:“你少跟我來這一套,你們家的家底子我們都知道,不然的話能綁你!你爹是不是出的經理殯?”谷德升忙說:“你們弄岔劈啦,那是我們村另一家老谷家,我爹今年才死,他們是去年出的經理殯。”嘴上答著心裡卻想著和他們一個姓真夠倒霉的,就為經理殯這事兒自己家跟他們吃了多少掛落!
在這以後胡子又審過谷德升幾次,還劈頭蓋臉打過他,他堅持著沒松口。谷德升在草堆裡住了十多天,每天吃兩頓飯,也沒太餓著。只是屋裡屎尿味難聞,但他覺著這些都不算遭什麽大罪,和拿錢相比自己都能忍受。一天大當家的過來跟他說:“你家離開你還真不行,明天就放你回去張羅錢,一百塊大洋少一個子也不行,別以為這事過去了,我們什麽時候都能找到你。”第二天一大早,兩個胡子帶著他翻山越嶺轉轉悠悠來到那片高粱地,把他放回了家。
回到家谷德升昏睡了兩天,緩過乏後家人告訴他被綁以後發生的事。當他聽說贖金從五百降到二百,又想起胡子大當家的親口和他說最少一百,他第一個反應就是這事兒可以講價。隔兩天花舌子來催要贖金,他哭窮搪塞過去,後來又來了幾次,他還是一遍遍哭窮,或者說沒借著,或者說哪天哪天能湊夠,請大當家的再寬限兩天。胡子知道自己綁錯了人,知道榨不出多少油水,也是第一次遇到這樣軟硬不吃的人家,他們沒有了章程,贖金從一百大洋降到六十大洋,又從六十大洋降到三十大洋,谷家還是拿不出來。這樣一天天磨著,從秋天磨到冬天,從滿山遍野的綠莊稼磨到皚皚白雪,谷德才一直沒有回來。谷八奶奶幾次催谷德升想辦法贖人,谷德升都說:“我再跟胡子好好講講價,看看能不能再少拿點錢,老疙瘩在那裡遭不著罪,頂多也就是多呆兩天。”
來到臘月,快要過年了,花舌子再次登門,這次他沒說什麽,撂下一個黃紙包就走了。全家人圍過來看著谷德升打開黃紙包,裡邊露出半隻人的耳朵。谷八奶奶嗷的一聲昏了過去,眾人七手八腳把老太太抬上炕,呼天喊地把她叫過來。谷八奶奶半天才緩上氣,一聲聲喊著老兒子,指著谷德升就罵:“你這個沒良心的玩意兒,你老兄弟替你去遭罪,你倒沒事了,我多少次讓你張羅錢把他贖回來,你就是哼哈不動地方,這回好了,他死了,你得勁兒了吧!”谷德升聽完老娘的話才明白她以為老疙瘩死了,忙說:“娘,老疙瘩沒死,只是割(ɡā)了半拉耳朵,再說這也不一定是他的。”谷八奶奶一聽人沒死,情緒緩和下來,說:“這耳朵不是他還能是誰的!你快點想招,你說說你想怎麽辦?”谷德升想了半天,臉一黑說:“挺著!”
臘月二十八下了一天的雪,等到快半夜的時候,谷德才突然回來了。一個被胡子綁了票的人,一分錢沒花竟然囫圇個回來了,只是被剌( lá)了半拉耳朵,這對谷家來說是個天大的喜事,全家老老少少喜氣洋洋,就像家裡添丁進口一樣。往年都是大年三十吃團圓飯,今年改在臘月二十九,而且預備的菜比哪年都像樣。過去做菜都是三個兒媳婦的事,誰做哪個菜拿手大家都知道,每個人都想趁著過年露一手。今年谷德才主動要求做菜,兩個嫂子和自己媳婦在吃驚之余就改做下手,伺候他一個人做菜。只見谷德才舞杓飛鏟,烹炒煎炸,煮燉溜蒸,不一會兒就做了一大桌子菜。全家人一吃都讚不絕口,紛紛誇說好味道,任誰都想不明白以前連鍋台邊都不碰的人能做出這一手好菜。
他們不知道谷德才在胡子窩裡練出了大廚手藝,更不知道他的手藝後來又得到了提升。
谷德才和那幫胡子在魚窩棚待到九月前兒,這時節下過幾場小清雪,河邊水面結了小冰碴,魚窩棚裡冷得呆不住人,胡子們張羅著要回去了,他們急著回家去收拾秋。一天傍黑時來了兩掛大馬車,胡子們收拾裝車,大當家的告訴谷德才和他們一起走。谷德才不敢問別的,裝完車後跟他們一起上了車,小崽子給他戴上眼罩。大馬車連夜趕路,谷德才坐在車上感覺車七拐八拐上了大道,是哪個方向他不知道,就感覺馬車走了好長好長時間,坐得他腳都麻了,車才好不容易停下來。胡子們都跳下車跺跺腳,他也摸索著跳下車,小崽子給他摘下眼罩,他才發現天已蒙蒙亮,車停在了一家院子裡,周圍都是大山。這家人已經備好早飯,胡子們忙三火四吃完,立馬找地方睡覺。人困馬乏,醒來時已是吃下晌飯的時候,吃完飯天已經擦黑兒,大馬車繼續趕路。谷德才又被蒙上眼睛,感覺馬車又走了很長時間,車再次停下來的時候胡子讓他下車,他剛下車大馬車就趕走了。有人給他摘下眼罩,他發現天已大亮,自己站在一個大院門口。
這是一個三進大院落,青磚青瓦房,青磚鋪地,青磚大院套。谷德才被領進二進院子裡西廂房靠北的兩間房,有門的一間屋大,是個廚房,裡邊是一個小屋,是住人的地方,谷德才這才明白讓他來這裡幹什麽。
在這裡做飯不比魚窩棚裡,做飯家夥什兒多,食材精,佐料也全,上數的菜換著樣做。偶爾拿來一些沒見過的菜讓他做,管事的都告訴他如何如何做。這家主人對菜的口味要求很高,管事的多次轉告他,說某某菜味道不對,裡面差點什麽或多點什麽,以後注意改過來。這樣的練手條件加上谷德才的悟性,他的廚藝日見精進。
谷德才出不了院,廚房平時不來人,他悶得慌,沒事的時候拉著能見到的人嘮起來就沒完,其中和一個做豆腐的人最能嘮得來。這個人大高個子,一臉麻子,在東廂房北側的豆腐房裡專管做豆腐。看見他臉上的麻子,谷德才想起了兒子,就和他有了格外的親近感。
大麻子都是頭天泡黃豆,晚上磨豆子,第二天一大早起來做豆腐,正好和做飯的時間岔開。谷德才趁著沒事的時候就往豆腐房裡跑,開始時是為喝一碗熱豆漿,吃點豆腐腦,後來就有了學做豆腐的想法。大麻子也樂於教人,把做豆腐的過程一遍遍講解,從泡黃豆,到磨豆子,到過豆腐包,到煮漿子,到點鹵水,到壓豆腐打塊,他都手把手地教,很快谷德才就學會了。
時間不知不覺過了兩個多月,進臘月了,這裡的天氣比八大戶村冷多了,雪也特別大。這家人心眼兒不錯,天冷一點就拿著幾件舊衣服給谷德才送過來。谷德才餓不著凍不著,每天盡心盡力地做飯,院子裡有點小活兒也不用指使,他自己主動去幹。
臘月二十三過小年,谷德才按照老習慣把廚房和自己住的小屋上上下下打掃了一遍,要來幾塊灶糖放在灶王爺供板上,磕頭作揖求灶王爺“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然後摘下牌位燒了送灶王爺上天,告訴灶王爺在天上呆七天,大年三十再回來住新家。
小年晚上下了一場大雪,第二天早晨谷德才早早起來掃雪。雪很黏,風一吹變得非常瓷實,堆在房頂上,整個大院看起來像一片高腿白蘑菇。谷德才把院子裡的雪攢成幾個大雪堆,等著來車把它拉走。
谷德才晚上收拾完廚房,就象往常一樣到大麻子那屋去扯淡。他剛走到院中間,從雪堆後面竄出兩個人,猛地一下把他撲倒在雪堆裡,用一團東西捂住他嘴。谷德才用力掙扎幾下,感覺被薅住的左耳刺啦涼了一下,那兩人跳起來,沒等他喊出聲來,就手扒腳蹬把他埋在雪堆裡,等谷德才連滾帶爬從雪堆裡站起來,兩人早就不見了蹤影。谷德才一摸耳朵,隻摸到一個茬和一手黏糊糊的東西,他殺豬一樣叫起來。大麻子光著腦袋趿拉著鞋從豆腐房裡跑出來,看見白乎乎的谷德才,驚叫一聲,怎呼著把他扶進豆腐坊。前院的管家聽見喊聲,領著兩個夥計跑過來,拿燈一照,谷德才的半拉耳朵被割了去,正在滴答滴答淌血。管家讓大麻子找香灰止血,大麻子手忙腳亂沒找到,在灶坑裡抓一把柴火灰按在谷德才耳朵上。管家到前院找來紅藥水,給谷德才仔細清理傷口,抹上藥安慰他幾句後回前院了。
谷德才躺在炕上睡不著覺,一方面是耳朵疼,另一方面是他心裡納悶兒:自己在這好好的,是誰下的黑手?本來他還想著今年過年好好預備做幾個硬菜,主人高興了興許能早點放他回去。另外這地方應該離家不近,這裡怎麽過大年他也想知道知道。沒想到出了這麽一檔子事,把他的心情都破壞了,此時此刻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想家。
第二天一大早,兩個夥計來了,告訴谷德才不用做飯了,他們來做,等吃完飯收拾收拾送他回家。谷德才聽到這個消息心裡一時不知是啥滋味,心想回家沒指望時盼著回家,馬上要回家了又有點舍不得,但不管他願意不願意現在都得離開這個地方了。飯後兩個夥計趕著馬爬犁送他,在院子裡讓他戴上眼罩躺在爬犁上大片筐裡,上面蓋了一床被。出院上道谷德才只聽見馬蹄噠噠響,感覺走了很遠,從早晨走到下午。馬爬犁停下來,夥計讓他摘下眼罩,指著前面告訴他那裡就是五常了,到那裡自己想辦法回家。臨分手,夥計遞給他一個包袱,裡邊是他穿過的衣服和一些乾糧,說:“你大哥心也太狠了。”
谷德才走到了五常,找拉貨的大馬車捎腳,上趕著給人家免費裝卸車。倒了幾次車,走走停停第五天頭上才回到家,這時已經是臘月二十八了。
回到家的谷德才和以前不太一樣了,以前他在家時不是話特別少的人,誰和他說話他都輕聲細語應著,還算隨和。可這次回家後他變得沉默寡言,別人和他說話他都帶搭不稀理的,頂多是哼一聲,特別是大哥和他說話他乾脆不搭茬。大家都不介意,知道他受了委屈,家裡人都感覺虧欠了他,尤其是谷德升,一改以前對他指手畫腳的樣子,稱呼也由老疙瘩改為老兄弟,即使得不到回應,一天也要叫上幾次,在別人看來都有些低三下四了。
谷德才過年前主動做了一頓大菜後再也不願意做了,只是他做的菜太好吃了,把三個輪飯班子做飯的人都比了下去,所以過年幾天和正月裡來人去戚( qiě)需要做菜露臉的時候, 兩個嫂子和媳婦還是央求他做。他炒著菜,清鼻涕一滴滴落在鍋裡,看到的人當時惡心,吃的時候就忘了。外來的客人也吃得津津有味,當知道是谷德才炒的菜,都誇他做菜的手藝好。
谷德才會做菜的事很快就傳開了,先是附近有紅白喜事的人家找他做菜,後來十裡八村的人也來請他。結婚的人家寫上紅紙條和他定日子,多的時候他住的屋子半面牆都貼滿了。誰家的老人臥病不起,眼看著不行了,還沒等咽氣家人就來和他定做菜的事。谷德才夾個大馬杓一年四季閑不著,得的賞錢都歸他自己。這是谷德升定下的,家裡其他人也沒意見。
後來知道谷德才還會做豆腐,谷德升找兩個弟弟商量開一間豆腐房,告訴他們豆腐坊都是老兄弟說了算,谷德才同意了,谷德有也沒說別的。他們收拾出一間倉房安上石磨,買來一頭小毛驢,其它的家夥什兒能買就買,買不到的谷德升就照老兄弟說的樣子做,很快一個像模像樣的豆腐房就支起來了。
豆腐房開張後谷德才一手經管,從買黃豆、到做豆腐、到賣豆腐都是他一人操辦,至於買貴買賤、賣多賣少家裡沒人過問,每天晚上他報個數就算完事。
谷德才的生活從此變得忙碌起來,平常的日子做豆腐、賣豆腐,掙多少錢他說了算。遇有紅白喜事就停下豆腐房去撈忙做菜,掙的賞錢歸小份子。媳婦谷董氏跟他說:“行了,別抱屈了,你那半拉耳朵也算值了!人這一輩子七災八難,過一難少一難,你過了這一難,以後的日子就太平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