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慶宮。
朱慈烺瞧著一份官員檔案以及耿郅搜羅來的陳年舊事陷入沉思。
陳年舊事的主人公暫名為庭庭。他出生在山西布政司代州,祖輩乃是世襲的振武衛百戶。
大概在非著名留學生大明英宗、叫門天子、土木堡戰神一戰揚惡名後,庭庭爺爺的爺爺……反正是他六世祖時,家中由武轉文,接連數代出現多個舉人,家族血親遍布當地。
他生在一個無限趨近於羅馬的家庭,從小什麽沒吃過見過?起點便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終點。
可口含金湯匙的庭庭在嚴父傳統式教育下,邊溫書考取功名,邊騎射聲樂,素質教育全沒落下。
本著學不死就往死裡學的頭懸梁錐刺股精神,用功不倦,得益於優渥的家境,他又天生精力充沛,這些也不是難事。
話說大多數成大事之人皆是精力充沛,否則也經不起折騰。
庭庭六歲入讀村塾,十三歲成為生員,屬於天賦型做題選手。
二十六歲中舉,二十七歲通過會試與廷試,定為三甲第四十一名,賜同進士出身。
此時,庭庭已然成長為身長八尺,儀表堂堂,能左右射,武藝過人的文官。
作為幾代人向書香門第竭力靠攏、積累下所出第一個進士,庭庭自然有驕傲的資本。
可他與明代普通士大夫的不同在此時展現。
普通士大夫麽,無非是挖空心思兼並更多的土地,積聚更多的財富,提升家族影響力,成為一方土皇帝。
有更高層次追求的,可以撐一葉孤舟,著一件毛皮衣,帶一鼎火爐,獨自一人至湖心亭看雪,瞧著雪花一片片彌漫,天、雲、山渾然一體的景色,再有感而發,啊,唱個咿咿呀呀的酸曲。
本著來都來了,不如將此景此情記錄下來的原則,成個酸文,憑借自身名氣,後世流傳,讓不知名、不知實情的後人共鳴共情,感歎一句:歲月靜好。
懷揣遠大抱負的庭庭,出任永城縣令。
抵達歸德府永城後,得以接地氣的庭庭困惑不已。這怎地與他常聽祖輩、父輩講述的這就是大明不一樣呐?
是大明本來如此,或是在他長輩那時並非如此?他沒有閑功夫去思考此等可以上升到哲學范疇的命題。
庭庭深知亂世當行重典,在任永城縣令期間,掃黑除惡,為黎民百姓伸張正義。
永城縣有一倒霉書生,在大婚當日,眼瞅要體驗洞房花燭夜時,親爹不知害了甚麽急症,一命嗚呼,喜事變白事。
依照當地習俗,守孝期間夫妻二人不得同房,書生只能蹲在大堂守孝,還未入洞房的新婚媳婦隻得和書生老母親各住一個房間。
可誰料在這新婚燕爾與守孝期間重合的檔口,書生的丁姓同窗懷著恨不能生為曹孟德的感慨,是夜,趁機而入。
丁姓同窗在獸欲與扭曲心理驅使下,夜間偷偷潛入書生媳婦的房間,快速熄滅蠟燭,趁黑撲到床上。書生的媳婦誤以為是自己丈夫守孝實在憋不住,半推半就下屈從了。
一牆之隔的房間內,書生母親聽到些響動,考慮到木已成舟,也不好說什麽。
次日才詢問書生媳婦怎麽回事,書生媳婦才將她以為的昨夜發生的事和盤托出,書生母親得知後氣極,責罵書生為何這麽心急。
書生聽後極為震驚,他昨夜在守孝,哪去過別處。可看著此時哭的梨花帶雨的妻子也不似作偽,就在這天夜裡藏在妻子房中。
半夜時分,丁姓同窗又鑽入房中,故技重施,熄滅蠟燭,脫下衣服,飛身欲上床,打算行苟且之事時,被書生逮個正著。
書生從床上跳下要抓他,丁姓同窗驚慌失措從窗戶逃走,房屋內隻留下衣服。
得知真相的書生媳婦,自殺。書生也接受不了,自縊。
書生母親拿著那日賊子掉落的衣服,去縣衙報官,希望時為一縣父母官庭庭主持公道。庭庭接過衣服後問道:“只有一件衣服?”
老婦人答道:“是。”庭庭又問道:“還能提供其他線索麽?”老婦人未和丁姓同窗謀面哪知那些。庭庭深感此案過於棘手。
可老婦人接兒媳婦後,短短數日,兒子和兒媳婦相繼自殺。庭庭對老婦人的遭遇深感同情。
左思右想心生一計,他敷衍地告知老婦人自己一定會查,待老婦人走後又將此事擱置一旁,十余日都未處理。
老婦人左等不來右等不來,以為庭庭與大明多如牛毛的昏官庸吏一般無二,自己也無余錢上下打點,隻得自怨自艾。
丁姓同窗見庭庭不管這茬,此事便不了了之,自己安全了。
然而,十余日不曾過問該案的庭庭,忽的下令將縣內所有縫工招來,要求縫工們對賊子的衣服一一辨認。
這段時間庭庭對這件唯一的線索翻來翻去,猛然間發現衣服縫線甚為考究,應是出自專業人士之手,衣服主人家必是大戶人家。
一縫工認出這衣服的主人乃是丁姓同窗。衙役們找到和那件衣服縫線差不多的衣服,當即將丁姓同窗鎖拿回縣衙。
丁姓同窗細皮嫩肉的, 哪裡經得住板子,竹筒倒豆子,將自己罪行都講出來,供認不諱。
庭庭對丁姓同窗數罪並罰,判處死刑,並上報上級審批。
然而衙門又不是庭庭家開的,丁姓同窗也有後台,人家老爹是京官,還是魏忠賢手下紅人,批請上去就被摁下,處置意見是立即放人。
面對這般犯罪事實要求直接放人,庭庭頂住上面層層施加的壓力,依舊按照原判,選擇繞過直接領導,將丁姓同學立即處死。庭庭公正嚴明,不畏豪強的名聲由此傳出。
一名官員奉公執法,不畏強權,值得稱頌。而誰又會去稱頌那些習以為常的事情呢?朱慈烺若有所思,繼續往下看。
庭庭駁他人面子以及種種雷厲風行的做法,不久就被一撮地主鄉紳視為異類。
我大明的官員哪有不想方設法撈錢的,竟真把自己當包青天啦?
這幫人為保衛他們的封建生活,動用人脈關系,勾連科道言官。
庭庭被迫離開他拋灑一腔熱血的永城縣,此時庭庭任職永城縣令僅一年。
丁姓同窗有個同族,恰巧是庭庭同年,名為丁啟睿,如今接下崇禎寵臣楊嗣昌的擔子。
朱慈烺放下手中卷牘,想到那些試圖壓下此事的高官們。
有多少人涉嫌包庇,又有多少人接受請托或者賄賂?他們得到應有的懲罰了麽?
朱慈烺起身來到慈慶宮門外,牽過解語的前爪,問道:“為眾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凍斃於荒野,君以為然否?”
解語鼻子輕輕聳動,朱慈烺笑道:“我就知道你有靈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