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並沒有讓劉累繼續他的講述,雖然至今依然迷霧重重。我只是擺了擺手,安排他下去休息。
現在我知道了,它們叫龍,其他一概不知。它們落腳的地方,如今四周已經圍了一圈五丈多高的土圍子,兩條龍被圈在其中。我居高臨下與其對視,並沒有察覺出敵對或異樣。它們只是安安靜靜的趴著,安靜中帶著慵懶與疲憊。投喂的食物和水也繼續本本分分的待在原處,未被打擾;一隻三個月大的小山羊被放入其中,由最初的哆嗦恐懼也漸漸過渡到了閑庭信步,隨即百無聊賴的在它們眼前晃來晃去。
“既然是從天上來的,它們應該會飛吧?”
我說這句話的時候,不完全是自言自語,它是需要人聲附和的。
遺憾的是,周圍的侍從和近臣就像是被施了魔法,一個個緘默無聲——他們木頭人似的呆瓜人生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權力的集中與人格的喪失似乎還處在幼年,一個威風八面的君王和身前身後唯唯諾諾的伺候,還在歲月的長河裡靜等花開。
在某種程度上,劉累和他們這群人同屬一丘之貉。他隻保留著必要的尊重,而缺乏應有的恭敬;他的出現似乎隻負責陳述他的所知所聞,並非欣欣然地為一位君王排憂解難;他波瀾不驚的表情排斥著任何解決方案的可能或傾向,他讓重重迷霧更加撲朔迷離。
“那一隻升空後去了哪裡?”
他搖了搖頭。
“去的時候是一條龍,為什麽回來時變成了兩隻?”
他再次搖了搖頭。
“它們為什麽突然從天而降,落入了我的王宮?”
他繼續搖著頭。
(六)
“你會養嗎?”
這回他沒有讓我失望,
“在下學過禦龍之術。”
我本想抻著個脖子仔細詢問一下飼養過程,比如投喂什麽食物?多長時間喂一次?溫度濕度有什麽要求?。。但這種不分青紅皂白就輕易暴露自己沒見過世面的嘴臉還是阻塞了我的言路,尤其又遭遇著劉累寡淡的神情,矜持莊重最終佔了上風。
“都需要什麽,你盡管說。”我不緊不慢且雲淡風輕。
“需要庭院封頂。”
我稍作困惑,他就立刻解釋,
“否則它們會一飛衝天。”
我們在彼此的對望中結束了這次對談——他在沉默裡寂靜無聲,我在沉默裡翻江倒海。
這兩條龐然大物最終何去何從,不得而知;眼前之人最後吉凶禍福,命運未卜。
(七)
我的王朝並非帝國,我所駕馭的區域還遠非普天之下。我原本待在帝都的一畝三分地裡,歲月還算靜好。可龍的從天而降以及劉累的徒然現身卻潛移默化的混亂了固有的祥和。
它們不僅超出了我對世界的理解與把控,還在冥冥中昭示著一種別樣的可能。原有的秩序框架權威,似乎在悄無聲息中一點點融化——周圍人的竊竊私語不再是關注夏王的所言所行,而龍的由來以及劉累的神秘取而代之口耳相傳。
而一旦形成風氣愈演愈烈時,龍的恐怖和劉累的冷漠開始交相輝映,攪得我的夢境天翻地覆。
終於,在巨龍撲面而來的一次拚殺中,我拔出佩劍,用力刺向其中的一條。它的慘叫也讓我驚出一身冷汗。以致我驟然坐起,驚魂未定,卻猛然發現,我竟右手持劍,上有血滴,血滴和汗珠齊頭並進,共同浸染了衣襟和床塌。
我並不想聲張,所以今天的衣服是我自己換的,連近臣都沒有驚動。換好後的自己已是精疲力盡,繼而癱倒在床,渾然睡去。
再次醒來,已將正午。侍從依然面無表情,奉上吃食。和往常一樣,大麥粥, 雞肉,小鹹菜——祖上的簡樸依然慣性強大地影響著他的子孫。
本來在不出所料中應該又是個索然乏味的一天,可今天的雞肉卻以它史無前例的鮮美將冗長徹底摧毀。我吃的大汗淋漓,欲罷不能,昨夜的疲憊與倦怠一掃而空。
“今天的肉怎麽這麽好吃啊?”我興致勃勃,將詢問的目光投向近臣。
“今天的肉是劉累進獻的。”
(八)
劉累已不知去向,與他一同消失的,還有龍。
據最後見到劉累的侍從講,他準備了一盤肉,要送給主上嘗嘗。
“他沒有說這是什麽肉嗎?”
“沒有。”
“你也沒有問嗎?”
“沒有。”侍從的回答像個機器,如果當時有這種叫法的話;表情一如既往波瀾不驚——我開始理解我的子孫夏桀,為什麽表現的那麽殘暴了。但至少目前,我和我的王朝,還在為殘暴積蓄力量。
我並不打算去探究或找尋劉累的下落,他的到來與離去和這兩條龍一樣,見首不見尾。有兩種神秘,一種是人為操控,一種是超脫自然。前者是君王的專屬,而後者是對君王的威脅。
我把此次事件與自己的理解寫成了一本書,起名叫《禦龍之術》。我只是個理論家,書上的內容我並沒有付諸實施,而是把它埋在後院花園深處,並執著的相信,它一定會被後世發現。
(九)
果然,滅夏後,有人在夏宮後殿花園中將其挖出,獻與商湯。商湯看罷開悟,付諸實踐,從此開啟延綿500年鬼神崇拜之濫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