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世上似乎所有的問題和困惑都能找到相對應的解決方案。
在我執政的第7年,兩條或兩頭或兩隻怪獸突然降臨到我的王宮。它們有著蛇的身子,鱷魚的頭,鹿的角,青魚的鱗甲,老鷹的爪子。沒有一個人知道它們是什麽,從哪兒來,要到哪兒去。
任何帝王,都配享著對這個世界絕對的解釋權,從而得以向臣民展現他的無所不知與無所不能。但如今,怪獸的出現顯然對我的權威構成了巨大挑戰。是吉是凶,是福是禍,我必須對自己,當然也對臣民要有個交代。
這讓我想起了2000年後那個叫嬴政的帝王對於長生的焦慮。整個帝國都在為他的渴望殫精竭慮出謀劃策。在我的時代,生前世界與死後世界是彼此相通的,所以,生死的問題尚未讓我感到擔心。
但從天而降的怪獸卻重新刷新著我的三觀。注意,這句話裡有三個細節。第一,怪獸是從天而降。那是一個極其普通的風和日麗的上午。我像往常一樣,正吃著早餐,看著表演,它們就突然從天上閃出,活生生硬突突在我的頭頂盤旋片刻,然後穩穩落在了我的庭院中。作為當事人,我完整見證了整個過程。它們的突然駕到讓我的侍從衛隊都目瞪口呆不知所措。用後世尺寸來測量,怪獸有十幾米長,3,4米高。雖然張牙舞爪,但並沒有呈現出太多的攻擊性。
第二,見所未見聞所未聞,所以只能稱之為怪獸。
第三,我自認為已經了解並洞悉世間的一切。要知道,我的祖上大禹曾經因治水而走南闖北,並將已知世界的方方面面記錄下來代代相傳。作為全能全知偉大的太陽神大禹的繼承者,眼前的異端讓解釋瞬間蒼白無力。它不僅挑戰著我的認知,更重要的是,它繼而挑戰著作為君主的我的權威。
與我的心急火燎抓耳撓腮相對照的是,一個人正默默的走在通往陽城的道路上。他的到來正如他的離去一樣,疑竇叢生神秘莫測。
(二)
“這個東西叫龍。”
當這句話從眼前之人的嘴中滑落而出時,我歪著的身子終於又重新挺拔了起來。
要知道,怪獸的消息是嚴格封鎖的,陽城及方圓10裡內不允許泄露半點分毫。而眼前之人在怪獸降臨的第2天就叩響了宮門。
當然,他是以黃帝後裔的身份出現的。按照祖訓,對黃帝炎帝等前輩的子孫予以適當的優待是本朝恪守的本分。所以,他並沒有遭遇多少為難,而順利的穿越大夏宮,繼而順暢的來到了我的面前,就成為了一件順理成章的事兒。
坦白講,他皮膚黝黑,身材矮小,尤其是臉上疙疙瘩瘩星星點點,其貌不揚逼近醜陋,這更增加了我斜臥在坐塌上的倦意,鼻子裡竟不由自主地輕哼了聲——如果真是黃帝的後裔,豈不是辱沒了祖上的榮耀?
他似乎對我的輕蔑或渾然無知或不以為然,衝著我深施一禮後,就說出了那句石破天驚的話。
“你說什麽?”
他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像工具人似的重複了一遍。
真正讓人脫穎而出的,既非長相也非穿著,而是一針見血的言語。
我開始上下打量來人。這黝黑的皮膚,矮小的身材,臉上的片片凸起,林林總總,似乎都擁有了不同凡響的意義。
“你叫什麽名字?”
“在下劉累。”
(三)
劉累接下來的敘述讓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他不屬於侃侃而談的講述者。侃侃者用頗帶節奏的抑揚頓挫和恰到好處的起承轉合能夠快速構建引人入勝的故事,但由於過於精彩,而宣告著與現實世界的剝離。所以,海外仙山那些子虛烏有的設計在方士們的口若懸河中,竟成了嬴政觸手可及的真實。
而劉累的呈現,全然沒有言之鑿鑿的鐵嘴鋼牙,也沒有一氣呵成的滔滔不絕;他語調緩慢,甚至猶豫,仿佛遮遮掩掩,卻一字一句道出了我聞所未聞的另一個世界。他似乎從來沒有想,甚至嘗試著去說服我接受這樣一個個的莫名其妙與匪夷所思。
(四)
劉累告訴我,龍這種東西本來並不存在。他提到了先祖黃帝及其波瀾壯闊的豐功偉績。
他說,黃帝合並了炎帝,征服了蚩尤,成為了第一個部落聯盟的共主。為了體現團結一致而非唯我獨尊,他把包括自身部落在內的九大主要部族圖騰匯集在一起——一個全新的從未出現過的生物圖案就此誕生。
我靜靜的聽著,邊聽邊思忖,為什麽這樣的傳聞在父親祖父的敘述中從未出現過?
劉累的講述繼續延續著他平淡似水,波瀾不驚的風格,並沒有因為我身體姿勢的切換而放慢速度或改變語調,故事因此在他的平靜敘述中繼續著風雲詭譎。
黃帝下令用筮草編織新的圖騰——順便說一句,他還沒有來得及為其命名。過程本身平淡無奇,但就在整體身子業已完工,頭顱接近尾聲的時候, 本來晴空萬裡的天空突然間陰雲密布,繼而轟轟雷聲不絕於耳。
據說現場之人無不變色,還沒有來得及弄清楚怎麽回事兒,呼啦啦一道閃電劈下,正劈在所編之物眼睛所在的部位;與此同時,雷聲大作,炸裂人的心扉,天地瞬間變得昏暗無邊,人群開始在驚恐中尖叫悲嚎。
伴隨著閃電從天而降,所編之物的雙眼突然交相輝映,放出兩道寒光,繼而帶動著整個身體,瞬間活了起來。它揮舞著爪子扭動著身軀奮然騰空而起,在上空盤旋片刻,隨後搖頭擺尾扶搖直上,與電閃雷鳴混為一體瞬間不知去向。隨著它的消失,天空漸漸複好如初晴空萬裡,除了地面上目瞪口呆驚恐萬狀的人群,似乎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
我已經漸漸習慣了劉累不動聲色的講述。講到電閃雷鳴怪物騰空,他的臉上也依然雲淡風輕不起一絲波瀾。
“更為詭譎的是,參與編織怪物的匠人們,不久都一個個莫名其妙的死去了。”
“黃帝對這個事情怎麽看?”
“這是他一生之中的未解之謎。我只知道,他事後給這種怪物起名叫龍,因為誕生之時,雷聲隆隆。之後,就嚴格封鎖了消息。”
說這話的時候,我與劉累相距十步之遙,中間只有兩名侍衛兩廂站立。除此之外,並不十分寬敞的內殿由於空空如也陡然呈現得空曠無邊。侍衛的臉上毫無表情,他們此刻更像是劉累的侍從,被一個似乎已經穿過身體無數遍的段子衝刷的波瀾不驚。
劉累與我,此刻在沉默中對峙,彼此都不發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