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一天
到達桐宮的時候,已是黃昏。
從丘地走到這裡,路上整整走了七天。我說的很精確,我真的是“走”過來的;貴為商朝天子,我竟然是“走”過來的。
陪同(押解)我來的一隊士兵和我一樣,走的無精打采精疲力盡。八個人離開繁華的都城,離開家人和朋友,和我一起被發配到這蒼涼之地,他們內心的苦楚溢於言表。
桐宮是我爺爺商湯的葬地。由於夜晚的降臨,我無法目睹它的威嚴與荒蕪。我們點起火把,卻依然深一腳淺一腳的摸進桐宮宮室,撲面而來,是混合著藤蔓與苔蘚的潮濕氣息;身臨其境,才會近距離感受到時光的無情——一座昔日輝煌的宮殿,如今只剩下殘垣斷壁,靜靜地訴說著歷史的滄桑。
士兵們沒有這份凝重與感傷,他們留下兩個人站崗,其余六人立刻橫倒豎臥,橫七豎八了。我本想細細探究一下周遭,可一路的疲憊讓我連罵伊尹的力氣都沒有了,竟不由自主的倒下,沒出息的昏昏睡去。
(二)第二天
我一定不是第一個醒來,身邊的響動迫使我睜開了惺忪的雙眼。士兵們一個個結束了橫躺豎臥,漸漸恢復了秩序與儼然。有人打水,有人煮飯,有人寸步不離伴我左右,而我則和他一同,上上下下仔仔細細的打量起所處之地。
宮內,昔日的大理石地面,如今已是碎石遍地,縫隙雜草叢生;牆壁上,偶爾可見壁畫殘跡,色彩斑駁,圖案依稀可辨,卻再也無法重現當年的華美;曾經雕刻精美的宮柱,如今只剩下幾根光禿,孤零零立在廢墟之上。柱子上的圖案已經被歲月磨平,隻留下一些模糊的輪廓難以辨認;抬頭仰望,宮殿穹頂已經坍塌,露出一片空洞的天空。陽光透過破洞傾瀉,為破舊投下殘敗的光影;宮室內四周,還有一些小房間,其中的陳設已經破爛不堪,只剩下些斷腿的桌椅,寥落四方,連帶沒落的窗欞,在風中吱吱呀呀的鳴叫。
這就是伊尹為我安排的流放之地,也被他稱為懺悔之地。我不知道要在這裡“懺悔”多久,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懺悔”。
(三)第三天
“你知道我到底做錯了什麽嗎?”
我身後,曾經的金碧宮門,只剩下兩扇破舊的木門,搖搖欲墜地掛在鉸鏈上,門上漆色早已剝落,露出了木質本色,裂痕遍布,仿佛隨時都會徹底崩塌。
我面前,是巨大的墳丘,裡面靜靜地沉睡著我那曾經殺伐決斷輝煌一時的先祖。據說,桐宮是父親所造,守孝是為表心。而孝心並未維持多久,就連同殿宇一並荒廢。時隔多年,我卻飄零至此,貌似是要替父親延續過往。
“可我到底何錯之有?”
沒有得到身邊士兵的回應,我轉過臉來,目視他的雙眼,再次發出靈魂的拷問。
他的冷酷連同漠然一並被我的眼神所驅散,表情緊張而顯得張口結舌,
“這個,吾王,這個,在下真的不知。。。”
真實的原因也許只有伊尹才知道。
在我繼位的第1年,他說我無端打碎祭品,並為此專門做了篇文章,叫《伊訓》;繼位第2年,我見到他沒有立即起身恭迎,他隨即寫了《肆命》;第3年,我喜歡上一個宮女,想納她為妃,他沒有同意,順勢寫了《徂後》。
最終,這些雞毛蒜皮,被他拚湊刻畫成暴虐亂德,並昭告天下。
我遠望著墳丘上隨風飄動的雜草,對著一臉茫然的士兵娓娓道來。
(四)第65天
當那個和我一同看夕陽的小山(士兵的名字)也漸漸開始向我袒露心扉的時候,另一隊士兵在20天之後就接替了他們,小山換成了大個(士兵的名字)。較於小山,大個顯得木訥,但尚且樸實,這與20天之後執的陰鷙形成鮮明對比。我以為5天前會出現新人,而5天過去了,他還是不離左右,一貫冷漠刻薄。由此,我知道,我的一舉一動,身邊之人,無一不在伊尹的掌控之下。
(五)第127天
這一天與第89天,第111天沒有任何區別。我被叫起,洗漱,吃飯,之後一如既往的在墳前靜坐,眼看著太陽慵懶地走向正午,又百無聊賴的步入黃昏。4天前,執或許也忍受不了長久的寂寞與荒蕪,嘗試著與我平和的對話。而兩天后,他就消失了。另一個像執一樣的人接替了他的位置。
(六)第144天
一個人在徹底的麻木與絕望之後,究竟是什麽狀態呢?
“你能說出這樣的話,能記下這樣的文字,就說明你還沒有到那種狀態。”
身邊的衛兵突然間回應了我的困惑。他表情木然,與我的木然同出一轍。
這或許是我最後一篇寫下的記錄。之後,我只能對著虛空自言自語。
所以,我想去見我的先祖。
(七)第215天
我錯了。
(八)第423天
我錯了。
(九)第561天
我錯了。
(十)第976天
我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