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在夢裡夢到了一個從未見過的人。
四五十歲的樣子,瘦高個,有點黝黑的面皮。最醒目的是他右眼旁的那枚黑痣。這個特征在夢裡竟然被無限的放大,以至於他穿什麽裝束,梳什麽發髻,都已被黑痣映襯得模糊不清。
他對著我說了很多話,像是在教誨,又像是在訓誡。而我則唯唯諾諾的聽著,不住的點頭。
不遠處,另一個一模一樣的我,正目不轉睛的注視著這一切。他就這麽表情冷冷的看著,看著眼前二人的相輔相成,始終未發一言。
夢中的場景總是在無序的變幻。上一刻的諄諄教誨,呼的一下,不知怎的就切換到了祭祀祖先。在祭拜成湯的大鼎上,一隻碩大的野雞從天而落,雙爪緊扣鼎沿,激起祭壇下影影綽綽受眾一陣陣的騷動。
這時,那個有痣之人由遠及近,登上祭壇,走上前來,猛然抓住野雞的脖子,用力一擰,我的脖項就像突然被強大外力嵌住一樣,呼吸急促,我大叫著從夢中驚醒。
(二)
滿朝文武,我開始挨個相面,想找到那個夢中有痣之人。
自從三年前我即位至今,還從未像現在這樣,如此認真的打量過我的臣下。高矮胖瘦,黑白膚色,忠誠奸狡,盡職懈怠,一個個盡收眼底。他們被我看的狐疑叢生,我在精挑細選後一無所獲。
(三)
我叫說,我之所以被叫這個名字,就是因為我一降生就能開口說話。父母視我為異類,我視自己為天縱之才。我所說的,既非稼穡之事,也非鄰裡之言,均為治國理政之大事:我常常在一幫孩子面前宣講為君之道,在另一幫孩子面前用解說天下運勢。這份一以貫之的激情從4歲蔓延至14歲,又從14歲延綿至24歲,再從24歲燃燒到了34歲。
在我把自己點燃,成為真正孤家寡人的同時,也終於讓官家不堪其擾——他們不明白,一對老實巴交農夫的孩子,不好好下地乾活,卻總妄想著賢君名臣,不是有病就是想造反,不如抓起來彼此都省心——於是,在我35歲那年,我被抓捕下獄,隨便安了個罪名,後被發配到傅險服役,至今不覺已有十載。
在我看來,無論為君之道還是為臣之理,具體是講給一幫孩子聽,還是講給一幫囚犯聽,本質上並沒有什麽區別,都是激情四射,都是對牛彈琴,直到我遇到夢裡那個認真聽我說話的人。我說的每一個字,他都拚命點頭,像是要永遠印在自己的腦海中。我記得,最後我在高呼“吾王聖明天下大定”的亢奮中醒來。和亢奮一起到來的是監工手中的鞭子,
“你個犯奴,讓你鋪路,你卻躲在這裡睡大覺。”
(四)
如果我那個年代有一種病叫強迫症,我覺得自己一定是一個重症患者。在接下來的三年時間裡,我幾乎動用王朝所有的力量在尋找這個右眼角有痣的人。
他的影像已完全從我腦海中複現出來,刻在龜甲上,影在牆壁上,底層的官員為了獲得封賞,甚至把它畫在自己的臉上,在王朝的疆域內苦苦尋覓。終於,當那個曾經揮動鞭子的監工有樣學樣,也把影像畫在自己臉上的時候,他看了一眼水中的自己,驚呼了一聲,感受到了好運的來臨。
最後,在上下一心,齊心協力下,那個叫說的人終於被帶到了我的面前。
(五)
我從未想過,自己有生之年會面對一位真正的君王。而當這一刻真實發生的時候,夢中的記憶竟然瞬間全部浮現出來了。龜甲上,牆壁上,甚至官員的臉上,一個人的臉被歪歪扭扭的予以呈現,如果說唯一共通之處,就是右眼角上那一枚黑痣——碩大,烏黑,且凜然,與我眼角上的那枚遙相呼應。
商王與我相視的那一刹那,我們彼此都愣了一下。
“你是叫說嗎?”
“是的。”
我沒有猶豫。
而他顯得很猶豫,
“聽說你是個囚犯。”
“是的。”我緊接著補充道,“但我沒有犯任何罪。”
經過了短暫的對視,我們終於開始了攀談。一聊到天下大事,我的猶豫彷徨甚至苦難不公全都煙消雲散了,我40多歲的年紀,一下子又回到了4歲時的風采。我侃侃而談,滔滔不絕,縱橫捭闔,指點江山,聽的商王頻頻點頭,連連稱是,立即被任命為輔相。
(六)
“我夢中之人其實並非是你啊。”
商王武丁終於在私下裡拉住了我,吐露心聲。
我如釋重負,
“吾王,其實我也早就想說,我夢中所見也是另有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