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今事 第4章 唐堯

(一)

在我這個時代成為天下共主可真沒什麽可誇讚和炫耀的。說白了，就是個帶頭乾活的主。

祖爺爺黃帝基本奠定了天下秩序。大規模的戰事已大體結束——畢竟，打來打去只會造成人口減少，部落內耗，所以關起門來搞建設作為最佳出路已頗具共識。而一盤散沙又是不穩定因素的主要原因，況且，也確實需要一個老大哥主持人，逢年過節組個局吃個飯調解個糾紛小麗幫忙什麽的，共主的位置也就這樣代代確立了下來。

屈指算來，自己在這個位置上已經幹了40年。

這40年，真的是，為人民服務的40年，是東跑西顛的40年。一會兒去這兒管理監督一下春耕事務，一會兒去那兒指導教化一下如何種田，跑過了春夏，還要跑進秋冬，一會兒這邊說，領導，秋收工作麻煩指點一下唄，一會兒那邊喊，冬儲大白菜的儲存方式能不能分享一下下。

就這麽辛苦勞作彈精竭慮，洪水一來，民眾怨聲載道，政績頃刻歸零——我已經70了，折騰不動了。所以，找個合適的人，接續我繼續乾活，成了當務之急。

我首先想到自己的兒子丹朱，這小子這些年沒少跟我跑東跑西。沒想到，我剛一表達意向，他連連擺手，

“爹，這可是百年不遇的大洪水，需要整合社會所有力量，你看我能整合誰?誰會聽我的?”

說的也是。就在一年前，僅僅是讓南夷部落挖渠改道，首領蒼龍就拍桌子叫板，唾沫星子撲了我一臉。說是共主，真到事兒上，各部族還是各自為政。只要水不淹到我這兒，就和我沒有瓜葛。以致洪水肆虐三年，一籌莫展。

我拍了拍丹朱的肩膀，歎了口氣。他見我實在為難，湊上前來建言，

“聽說共工在南邊很有號召力，你把這攤事兒交給他唄。”

提到他，我腦海中立刻浮現出那個身材矮小賊眉鼠眼的家夥。他和那個據說撞不周山的先祖，無論在體態和個性上判若兩人。順便解釋一下，共工族是南邊最大的部族，他們的首領都叫共工。

“這可是個居心叵測，唯恐天下不亂的主。他本人就是洪水，是需要嚴防死守的，把天下交給他，比洪水肆虐還危險。”

丹朱笑了笑，那種笑我能理解，那不是在進言，而是在調侃。

“明天開個會吧，確定一下人選。”

(二)

會議上，破壞的力量振振有詞，建設性的意見渺無蹤跡。任何一個人選的提出，都會立刻伸過來七八隻手狠狠摁住，往死裡否定。

我理解諸侯們的心思。這是彼此長期矛盾的宣泄噴發，是維系部族利益的自私捍衛。天下貌似承平久矣，可變革的力量始終在潛滋暗長。有的部族衰敗沒落日暮殘年，有的部落發育正盛摩拳擦掌。沒有洪水，似乎還能表面和諧相安無事，而洪水肆虐禍患人間的同時，也是野心家整合資源一展拳腳重塑天下的契機。所以，弱者懼怕強者的崛起，強者警惕對手的壯大。

會議從清晨吵到正午，又從正午懟到黃昏。五天下來，否定的人物千千萬，要不是洪水一個衝鋒掀翻了門前的帥旗，大家盡忘了為何事爭吵到天荒地老。

我豁然站起，刷刷點點寫下深思熟慮後10個人的名單，隨後一把甩給在座的諸人。

“今天必須從這10個人中選出一位，否則就讓大水把你我全部吞食！”

洪水的咄咄逼人也著實讓眾人不得不從各自的小利益集團中暫時抽離而匯入集體的汪洋。

46個部族代表，最終有27個鎖定了同一個人，令其得票最高。

我歎了口氣，這是我挺不願意看到的名字。把他添上的原因，只是因為他是唯一一個主動向我請纓承擔治洪任務的人。他的堅定與決絕，大公而無私自然是他的優勢，但辦事機械缺乏變通幾十年來與他一直如影隨形。

事已至此，我若再要反悔，又會陷入無休無止的內耗循環之中。

我歎了口氣，點了點頭。

“讓他來見我。”

所以，鯀，趾高氣揚志在必得的走進議事廳。九年後，他依然以同樣的姿態走向刑場，跑完了一生剛愎自用的馬拉松。

(三)

世上按能力和意願可以劃分為四類人:有能力有意願，這是人才，要用起來;沒能力沒意願，這是庸眾，要管起來;有能力沒意願，這是隱士，要供起來;沒能力有意願，這是災星，要防起來。

第一種人會讓世界變好，後兩種雖然無益但也無害，最糟糕的就是最後一種，我把他們稱為妄人，世界在他們的妄想實踐中千瘡百孔。

所以，望著鯀走向斷頭台，除了更加坐實自己多年以來的判斷之外， 更多的是對自己一念之差的痛心。七十年來，我在這個位置上兢兢業業彈精竭慮，卻因他九年治水之亂象致使自己灰頭土臉名譽掃地。我知道，這個共主算是乾到頭了。不僅是我到了頭，自祖爺爺黃帝以來，軒轅氏共主天下的歲月也正在日薄西山。

我並不眷戀首領的位置，但它畢竟是家族榮譽的象征，竟然在我手上走向終結，讓我何以面對列祖列宗?因此，望著鯀的頭顱，我竟失聲痛哭，這讓議事廳中為數不多的部族首領(多年以來，超過一多半的首領已不再前來議事)也突然手足無措。

接下來的局面該如何收場?

我知道，自己已經無法再號令天下。但由此，就便宜了三苗縱容了鬼方，任其做大做強，也絕非我之所願。說的再直白點，就是我們部族無法繼續，你們也別想水到渠成。

我承認，這種想法太不光明磊落，但唯有此舉才能消除我內心中多年以來對各路諸侯陽奉陰違暗中掣肘的不滿與憤恨。

就在這時，一個無原則無底線以德報怨的孝子事跡恰如其分流傳到了我的耳中。我又多方調查，這個叫虞舜的二傻子一無背景，二無血統，十足的貧民。我邊聽邊笑，被一家人整成那個熊樣子，還能從容淡定恭順仁孝，這種奇葩世之罕見。

當我把這件事當笑話講給兩個姑娘聽時，她們的反應著實嚇了我一跳。

“能忍別人不能忍，世之梟雄也。”

若乾年後，當我看清了舜的真面目，不禁感慨，他與她們那未曾謀面時的惺惺相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