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叫虞舜。
15歲時,我就立志要出人頭地。這個念頭,距離後母的上一次毒打一個月之久,距離父親,後母,象(父親與後母所生)三人的合謀暗殺不到一周。
要不是無意中聽到他們的密謀,我的身體如今一定會安詳寧靜的倒在後院菜畦旁的土堆裡,豐富著土地,滋養著生長。一想到這兒,我從狂奔了三四十裡的叢林深處豁然坐起,驚出了一身冷汗。
下一步何去何從?我望著懵懂的夕陽,不知所措。
當時我還只是個少年,天下也正洪水肆虐。我能流落到何方?
斑駁的樹影過濾著落日的余暉,傾訴著日薄西山的惆悵。我想到了自己,既不能文也不能武,天地之大無處收留。看來只能再次回到那危機四伏險象環生的氛圍裡繼續苟延殘喘。
但我不甘心。不甘心無休無止受人欺凌,不甘心被踩在腳下永不翻身。。。
想著想著,一個念頭就像種子一樣,從我腦海中迅速萌發,繼而以摧枯拉朽之勢,長成蒼天大樹。
(二)
當我再次出現在他們面前時,三個人的反應是不一樣的:象,那本就呆滯的眼神更加呆滯,筷子還脫了手,一隻無可救藥的墜落,本應寂寂無名,卻突然擲地有聲;父親看我的眼神更加陌生,像注視著一個從未謀面的不速之客;只有後母衝著我笑,那笑像隔著千山萬水,翻山越嶺連滾帶爬的綻開。
這個不速之客走進門,來到餐桌旁,彎腰拾起那隻遺落許久逐被遺忘的筷子,隨後在自己的袖子上來回擦拭了幾下,才工工整整的放在了它的另一半身邊,最後還不忘拍了拍呆滯眼神的肩膀。緊接著,他讓自己的笑與後母那長途跋涉的笑勝利會師,並端起了她的碗,在溫良恭順中輕聲細語,“母親,我再給您盛點兒吧。”當然,他也絕對不會放棄在親情世界裡窮山惡水一貧如洗的親生父親。此時,他的那條老寒腿正在他雙手揉捏撫慰下,先是溫暖,後是灼熱,隨後生機勃勃。
我知道,他們絕不會因此就改變本性和立場。他們繼續會用心險惡,合謀算計。
但這正是我想要的。
他們的摧殘有多強烈,我的關愛就有多麽溫柔。他們是我揚名立萬的基石,是我聲名遠播的階梯。只要我還活著,我就一定能成。
(三)
當堯的兩個女兒冷冷的出現在我的面前時,我剛從豬圈裡連滾帶爬的站起身。
我渾身泥汙,且味道刺鼻。象在旁邊正咧著嘴大笑,手裡的短棒也諂媚的和著主人的節奏,一起前仰後合。我記不清楚,到底是棍棒還是腳丫把我送進了豬圈。
但這不重要。
重要的是,後母也叉著腰,津津有味的欣賞著我的尷尬。父親看不見,但也深深被愉悅的氛圍所感染,所以目光呆滯卻表情豐富的融入其中。這幅幸災樂禍的畫面,被前後進入院子的姐妹逮個正著。
看得出,她們對我沒有好感,她們是帶著怨氣和不滿被發配遣送而來。同樣看得出,她們對幸災樂禍三人組更加討厭。
如果你認為,我是在設計這場苦肉悲情戲而故意演給她們看,那你真的就猜對了。這樣的劇集幾乎每天都在上演。導演編劇主角一肩挑,而配角渾然不知。他們也只有在渾然不知時才能鮮血梅花,情感爆棚,下起手來沒輕沒重。
我的事跡早就插上了翅膀,像雄鷹般翱翔在神州大地。雖然距離“忍辱負重”和“唾面自乾”兩個詞的正式登場,還要再等上3000多年,但提前預支更能簡潔準確的引發共鳴。
娥皇女英對詞語的穿越也頗為認同,但她們有著更加艱巨的任務。我對她們的不情不願深表理解,她們也很快看透了我逆來順受背後的野心。
“我們來做場交易吧。”娥皇依舊冷冷的盯著我。
我點了點頭。
“我們會盡我們所能說你的好話。”這回輪到女英的冷冷。
“然後呢?”
“我們只是你名義上的妻子。”
我的皺眉引發了娥皇的身體前傾,
“但請不要影響我們在一起。”
她說“我們”的時候,眼睛瞅著女英。
我看著她們的臉,看著看著,就看明白了。
她們不是不喜歡我,她們是不喜歡男人。
“成交。”
我知道,身後的門縫裡,正嵌著象的眼珠。好在他的注意力全在兩個冰美人身上。他還在為“這樣的好事為什麽沒有落在他的身上”而暗氣暗憋時,我已經在仔細盤算著堯的年紀以及他如何體面的走下統治近70年的神壇。
(四)
堯走下神壇的樣子在瞽叟和象呼哧嘿呀的填土聲中漸漸變得清晰起來。伴隨著的,是那一坡坡黃土將細若柔絲殘存無幾的一點點親情徹底埋葬。
我從事先挖好的暗道裡逃離,呼哧帶喘狼狽不堪。回望那黑漆漆的通道,心中五味雜陳——那兒哪裡是僥幸抽身的小路,處處都通往幽暗深不見底的人心。
兩天前,瞽叟讓我去打掃糧倉。我們家本來是沒有糧倉的——這是堯的恩賜。又給姑娘又給糧食,看來堯這是要全心全意把我塑造成道德楷模啊。好在我周圍這幾個演員也確實給力,他們是真心實意的要置我於死地。
他們的情緒是飽滿的,情感是炙熱的,弄死我的心是毋庸置疑的。或許是嫉妒貪婪的心太過豐盈,反倒讓表演的痕跡太過明顯。父親吩咐完後轉過身去,他的身板過於單薄,沒能遮擋住象迫不及待得意的笑。那笑容清晰明了,800裡加急報與我知。
我也會心一笑,心知肚明,道德楷模的形象又增添了一份光彩。
瞽叟畢竟上了年紀。這個一生耳根軟沒主見當槍使的男人,此時正顫顫巍巍擦著火石,火星亂冒就是點不著,連茅草都等得無精打采,無可奈何的瞅著這個蠢笨遲鈍的老家夥。最後還是象,舉著火把,破門而入。動作粗暴,心急火燎。
二層的我,把這一切盡收眼底,不覺歎了口氣,將準備好的兩頂鬥笠撐開,踹開二層的窗戶,護住身體,縱身一躍。
火勢瞬間熊熊,熱烈的如同他們內心的渴望。我能想到,他們此刻有多麽的興高采烈,稍後見到我就有多麽的驚愕詭譎。
此時,我從通道裡出來,走向不遠處燈光昏暗的小屋,裡面正在開著慶功會和分贓會。瞽叟和象手舞足蹈的樣子,應該和兩日前烈火映照下的他們同出一轍。
我依然還是悄無聲息驚慌失措的在喜氣洋洋面前湧現,收獲他們的全部驚訝與失落。象一定還會故作憂傷,表情凝重的說,
“我們正在擔心你呢!”。
“哥哥知道。”
(五)
我孝悌的美名在他們前赴後繼鍥而不舍的迫害裡終於如日中天了。
之後的情節充滿了各種無聊。
我既然是靠美德出名的,我就必須扛著這杆大旗義無反顧的走下去。
堯的精明在於,他的威名不複在,他的兒子不成才,所以,在與虎視眈眈的諸多諸侯長期勢均力敵的博弈之後,主動扶持一個毫無瓜葛又聲名遠播的道德楷模,既能以公心大義堵悠悠之口,又能借此延續威望全身而退,更關鍵的是,將兩名女兒長袖善舞的嫁給了我,從而把家族利益與新的權威一左一右牢牢綁定。堯在行禪讓大典時表情莊重,小心翼翼的將上天意志態度恭謙的交付於我手中。以致令我深深的感受到,在老謀深算望長久遠這個維度上,我和他是多麽的旗鼓相當,瞽叟和象的伎倆又是多麽捉襟見肘鼠目寸光。
我頂著道德楷模的頭銜,在堯的指派下巡閱四方勘察民情樹立威望。大多數時間,我都會把瞽叟和象一塊帶上。順便說一句,這爺倆已經被我馴化的徹底沒有了非分之想。不要問我怎麽做到的,我雖然不是後世的皇帝,但恩威並施的手段從小就輕車熟路。只不過那時弱小,恩自然多一些,現在強大,威順理成章飽滿豐盈。
爺倆的表現我非常滿意。每次痛哭流涕的現身說法,采用的都是先抑後揚的節奏。抑的當然是他們的愚蠢無禮,揚的自然是我的慷慨大度。
(六)
如果僅僅靠道德就能讓天下歸心,您估計是童話看多了。
接手之後,我才逐漸發現,堯這個甘心退居二線的老幹部,曾經面臨著的天下是多麽凶險。治水的事先姑且不論,不服約束蠢蠢欲動伺機挑事的諸侯不在少數,為首的號稱四凶家族:當家人分別是餛飩,窮奇,杌,饕餮。四大家族都是前朝遺老遺少的後代,用今天的話說,就是高乾子弟。在堯的時代就飛揚跋扈,如今面對毫無資歷背景的我,就更加不可一世了。
所以,當我的隊伍行進到帝鴻氏駐地而遭到劫殺,就不足為奇了。
我早有防備,人馬一邊從容應對,我一邊幽幽恐恐的對杌說,
“看來餛飩不光是要置我於死地啊”。
我在準備啟程前往帝鴻氏部族的路上,同時給其他三大家族都發了通告,上面是這麽寫的,
“昔日聞君之盛名,如雷貫耳,久仰久慕。吾輩雖耕讀有素,卻知天之際,地之涯,渺小如塵埃,不足掛齒。
君之英明,光耀四方;吾之愚昧,暗淡無光。然而,天地之大,非一人之力所能獨撐。誠惶誠恐,願與君並肩,共謀天下。雖然吾力微不足道,亦願為君分憂。
君若垂顧,賜以回音,吾將感激涕零,赴湯蹈火。願君三思,與吾結盟,同圖大業。
舜拜首為上”
附件中還邀請他們一同前往餛飩駐地共商國是。
這套障眼法和虛情假意,結果就是杌的加入。這個顓頊氏後人的出現還是讓我吃驚不小。
(七)
杌的聲名最終定位在了“凶頑不教不知好壞”。通俗講,就是對學習教誨漠不關心,對尊長話語充耳不聞。言語粗俗,動作粗魯,惹是生非,不屑一顧——妥妥一個象的翻版?
這和坐在我對面,溫文爾雅談吐不凡,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我們是一類人。”
杌一邊說,一邊來回擺弄他那瀑布般的秀發——如此的烏黑亮麗,我還是頭一次看到。
喜怒流於神色,情緒布滿全身的人,並不難對付。而雲淡風輕之人卻是最難捉摸。
“先生與傳聞頗為不同。”
“傳言舜陰險狡詐,對父母陰奉陽違,對時尚趨以奉迎,乃第一凶險之輩啊。”
他笑吟吟的看著我,不時的把秀發,撩於腦後。
我望著他,他望著我。我望著他笑,他也望著我笑。隨後我們的笑,攜手攬腕,竟連綿不絕。
“堅持自己的想法,而不被傳統經驗所左右,就被稱為凶頑不教不知好壞;對長者教誨充耳不聞,甚至反唇相譏,自然就被看作言語粗俗不屑一顧,更何況還有這樣一頭與眾不同的秀發?”
杌的仰天大笑並沒有出乎我的意料,但他笑的聲嘶力竭山搖地動,還是結結實實的把我驚到了。我就這麽靜靜的看著他,肆意在我面前耗散著激動輕狂手舞足蹈。
當他終於在我面前再次坐定時,笑容似乎早已全部耗盡,表情上只剩下嚴肅與莊重。
“自黃帝殺掉蚩尤後,天下就只剩下一種對應關系,即賢君與順民。至此後,君的道德聖名不斷拔高,民的恭順服從不斷強化。拔高與強化的最終結果,一定會出現像舜這樣的道德怪物。 道德聲名,竟成為博取功名問鼎權力的最佳途徑。”
他的眼緊緊的鎖住了我的眼,讓我的一切爭辯企圖或無功而返或束手就擒。
“看來我們還是不太一樣。”
“本質上我們都是特立獨行之人,不想被流俗所左右。”
“那差別呢?”
“差別是,特立獨行本身就是我們的人生目的”。
這一次他提及的“我們”,應該沒有把我包括進去。
我腦海中曾不斷閃現出的四大惡人形象,由清晰一度走向模糊,如今又清晰可辨,甚至立體起來。
“那你如何看待我們的這次遇襲呢?”
“有多少種黑暗力量也像你一樣,希望兩敗俱傷,坐收漁利呢。”
多年後,當我最終順暢地接過了堯的統治,鞏固了君主的地位,面對“四大惡人”的處置時,我把殺戮改為了流放。
在杌出發的頭一天,我第二次見到了他。他已不複當年的風采,曾經的秀發枯黃殘落,不再光澤,唯有眼神,依然散發著傲嬌與犀利。
“還是做自己容易。”我悠悠的望著他。
“是嗎?那什麽才是真正的自己?”他也飄飄的回望著我。
真正的自己。
我原本以為清晰無比的東西,怎麽就輕而易舉的渾濁不堪了呢?
我帶著深深的困惑,走出牢門,走向未來。
結果是,我像堯一樣,沒有把君位傳給子孫,而是禪讓給了治水有功的禹。
我想,如果杌活著,他會再次和我在這件事情上達成共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