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山上雲霧嫋嫋,歲月輕柔滌蕩著山川。久違殘陽透過雲層,灑在寧靜山林之間。山色一片暈染,暮色悄然將至。
眼前男人的臉色,隨著時光變幻,由清晰可辨再次墜入昏暗模糊。
這個男人是我的父親。
9年前,我們曾經無比親密,一起追過麋鹿,一起射獵麅子,一起潛入深淵;一起在暴雪中饑寒交迫,一起在狼群裡困獸猶鬥。他是我的山,給了我最堅實挺拔的臂膀,他是我的海,打開了寬廣世界的肆意汪洋。
可這份山海永遠定格在了我9歲那年的初秋。我在他的最後一個故事中沉沉睡去。故事裡,洪水肆虐,一片澤國,人間渴望英雄降臨,拯救山川於水火。
那天像往常一樣,玩的太累了,他沒說完,我已滑入夢鄉。半夢半醒中,還能感受到他的喃喃自語。
我多麽希望自己那天沒有睡著啊。如果一直醒著,他或許就不會走了;如果一直醒著,他或許就不會消失的那麽久,如果一直醒著,我們將會繼續穿梭於山林馳騁於曠野,如果一直醒著,我就不會孤苦伶仃獨自走完9年的寂寞歲月。
我恨他。
(二)
他並不是唯一一個突然出現在我視野中的人。
伴隨著暮色的悄然離去,另外4人的身影環伺在他周圍,相互映襯影影綽綽閃爍迷離。他們著裝整齊,表情嚴肅,更醒目的是,每人手持一柄長斧,任憑冷峻在落日的余暉中上下跳躍。
我的恨意在他出現時翻江倒海,在他們出現時戛然而止。九步之遙時,他站住了,隨之他們也站住了。
我得以看清他現在的樣子。我記得起他的步伐,他的姿勢,他的舉手投足,卻要似乎花上百年,才能還原他當年的模樣。他似乎也要花上同樣的時間,才能梳理我如今的變化。我和他,就在九步之間,隔著九年的時空,全力以赴的捕捉與搜尋。山河搖曳,歲月飄渺。
還是他最後抬起的手,剪斷了時光的延綿。我這才注意到,雙手是捆著的。
他轉過身,對著那4個人低語,更像是哀求。他們堅定的搖了搖頭。他又轉過來,面朝著我,突然不由自主的又朝前邁了兩步。四人如影隨形緊貼身邊。
五步之遙時,他終於被4隻手死死的拉住。我也終於看清楚了眼前之人的點點滴滴,我的恨意也終於隨著這點點滴滴,煙消雲散,我那九年來所謂的堅強,也終於在這一刻,土崩瓦解。
(三)
“是不是只要治水成功,我父親就能回來?”
這已經是第5次了,我索性在黃帝宮外長跪不起,不覺竟從日出到了日落。精神還在,只是身體開始打晃,隨著太陽一起日薄西山。
在日月交接的檔口,我更換了記憶中最後一次腿的交疊——落下右腿,抬起了左腿。隨後,不知從什麽地方冒出兩個人,把我攙了起來。我想甩開他們,卻身不由己。
他們把我攙進(駕進)了大廳。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了傳說中的舜帝,一個面露威嚴的垂垂老者。他揮了揮手,周圍的人都退下了,房間裡只有我和他。
“你知道我為什麽不見你嗎?”他的眼睛微微睜著,一字一板,卻又擲地有聲。
“因為我是罪臣之子。”我睜大眼,對望著莫名的幽微與深邃。
“那為什麽今天我又見了你呢?”
“因為我已經通過了你對我的考驗。”
房間裡突然間閃出兩道光。
“禹,你可知道,治水可比長跪複雜的多。”
“我知道,所以我父親九年未成。”
“那你有什麽樣的底氣能成呢?”
“坦白講,沒有。但我知道,如果我不成,我就再也見不到我的父親了,不是嗎?”
(四)
“那你知道它難在哪裡嗎?”
這是我和舜唯一的一次長時間對談。看得出,他已經風燭殘年。同樣看得出,他飽經風霜,事故老道。多年之後,當啟瀟灑飄逸的立在我面前時,我在他的身上多少捕捉到了當年我在舜面前, 青春勃發的影子。
當舜聲線渾濁卻思路清澈,娓娓向我道來時,我竟然發現,自己對這位70年的天下掌舵人一無所知。這並不奇怪,我漫山遍野的追獐逐麅,他在各邦國間屈與委蛇;我的勢力范圍跨不出腳下的西山,他卻不得不奔走於大海與昆侖之間。
父親的最後一句話依然在我耳邊嗡嗡作響。那是他被放逐之前的最後一次回歸。而自始至終,他都沒有怨天尤人。
在被四位天官帶走之前,他的聲音響徹山谷。
“禹,我沒有完成的,你一定要完成。”
之後,大地繼續歸於沉寂,而我的世界,注定要驚濤駭浪起來。
“我不知道它難在哪裡?”
我站起了身,
“我父親用了9年,我不如他,那我就用十幾二十年來尋找答案。”
之後是雙方長時間的靜默。
“那你最終找到答案了嗎?”
啟的長發飄逸,像極了當初我出發時的年紀。
“你知道你爺爺說的那句話,到底什麽意思嗎?”
他率直的搖搖頭。
“當年我以為我明白了。”
“他說的不是治水嗎?”
“他說的是天下。”
啟立著的身子緩緩坐了下來。
“有意思的是”,我望著他,無可奈何的笑了笑,
“他心懷天下,九年未成,而我心系治水,竟天下歸心。”
啟似懂非懂地陷入了沉思。
我站起身,走過他的身邊,拍了拍他的肩,就像當年舜走過來,拍了拍我的肩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