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海縣下的田野裡,到處都開滿了繁盛的野花。
就算是細雨霏霏也改變不了那些不屈不撓地熱烈開放的各色花朵。
就像熱火席卷草原一樣迅速,這些繁花迅速開遍了鄉村和城市,綠色染遍了水田和枝頭。
一杆大纛旗迎風招展著,雖然被細雨所打濕,但那鮮豔的紅色旗面上清清楚楚繡著“大宋廣南東路製置使張”的大字。
旗下是穿著紅色戰襖,頭戴范陽鬥笠,手持長槍的宋軍。
俗話說,人上一萬,無邊無沿,人上十萬,扯地連天。路旁的農夫農婦們知道是大宋官家的軍隊,也不怎麽害怕,都呆呆地立在水田裡看著,見那一隊隊的士兵走過去,走過去,走過去,似乎總也走不完一樣。
農夫農婦們都知道,若是穿著青色衣甲的那是蒙元韃子的軍隊,見到只能沒命的朝山溝裡面跑,跑慢了,說不準就挨上一刀送了性命。
宋軍軍紀之所以比較好,是因為,這些宋軍幾乎都是廣南東路的子弟兵,若是去搶東西弄不好就搶到自己家了。
所以這些宋軍對重奪廣州那是一個士氣高漲。
丟那媽,一群韃虜搶到我屋企來咗,打漆班契弟!
張鎮孫兵分三路直逼廣州而來。
“哥哥,咱們怎麽辦?”問話的好一條大漢,七尺身高,膘肥體壯,倒提兩條四楞八面鐵鐧,合在一起足有三四十斤上下。
這大漢是金槍班值的勇銳健卒之一,本名薑四二,標標準準的兩淮泥腿子出身,大字不識一個,偏愛慕斯文。後來當金槍班值,自覺有了些身份,嫌四二這個名字不好聽,央人起個大名,喚作思爾。
李邽環顧身邊,這次他請了使君的將令,隻帶了金槍班值的百余弟兄和五百民軍健者,武器甲胄倒是配的齊全,一路上也殺了三五股元軍中的探馬斥候,虧得是在嶺南春日,馬陷路滑,竟是到現在,割了數十顆頭顱也沒有讓這些投降韃子的潑殺才走脫一個。
薑思爾繼續說道:“孔子曰,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李邽啐了一口打斷了他的話:“呸!潑才胡說,這話是孫子說的。”
“哥哥休要哄我,孫子,我兒子都不曾有,哪裡有甚孫子?”薑思爾瞪大眼睛說。
“呸!你這潑才休要胡說,孫子叫孫武,是我們兵家的老祖,只在武聖薑太公之下。”
“哦!”薑思爾不以為意,接著說道,“依某家的意思,不知道廣州兵力部署情況之前,咱們不能冒冒失失去。千萬莫要被那些大頭巾將我們這些弟兄送入了虎口狼窩。”
“你這潑才怕死?”李邽惡狠狠盯著薑思爾。
薑思爾把大腦袋搖得跟撥浪鼓相仿。“某家不是怕死,而是我們才六百人馬,去廣州殺那呂師夔梁雄飛總要找到人,胡亂砍幾個腦袋沒有什麽用。咱這六百人打廣州大城便是敞開城門任我們衝殺也是不夠呀!”
夜風淒寒,李邽緊了緊盔甲,盔甲更冰涼。看到部下都吃了乾糧喝了水都差不多了,他沒有再接薑思爾的話,只是沉聲道:“該繼續出發了。”
夜路漫漫,無星無月。匯合一起的宋軍戰士們抬頭望了望遠方,什麽也看不到,一團無邊無際墨汁似的夜色包裹他們其中。道路旁樹枝和灌木的葉子沙沙地響,似乎也在一聲聲不停歇地催促他們:“出發、出發。”
前後都是一片漆黑,道旁的田地黑黝黝的,很多看樣子已經被荒廢已久,亂草叢生。
唯一還不錯的,今年是個暖春,不冷。
小雨漸漸停了,後半夜出了月亮,在雲影裡遮掩著,黯淡淡,死氣沉沉。
最終月亮落入西面,而東面地平線上第一道曙光出現,天要亮了。一夜半天,按照馬匹腳程來算,廣州城不遠了。眾人明顯松了口氣,如果廣州有警戒,周圍不會這麽安靜。就算距離遠聽不到聲音,總是會有些種種異常的蛛絲馬跡的。
薑思爾說道:“我去後邊看看,別叫有掉隊的。”
想在這個大戰亂世中活命,有一個簡單的真理:沒人沒馬,你什麽都不是。有人有馬,你就是老子第一。
前面有個小村子,村子裡的確有人。村莊規模一二百戶,剩下寥寥十幾戶,多是老弱病殘,走不動路,只能留下來聽天由命。留下了幾個哨兵,大概劃分一下區域,百戶們帶隊,進入了村子。李邽俯身就抓住了扎在村口的那條瘦弱的土狗,它隻來得及叫了一聲就被李邽擰斷了脖子。塵煙滾滾,籠住了整個村莊。
院子破舊,泥胚的牆壁坍了好幾個地方。看上去已經是很久沒住人了,屋子裡盡是蜘蛛網、老鼠屎。李邽皺著眉頭,又從屋子裡走了出來,在一片斷磚殘瓦的院中坐下。
突然,聽得一聲大喊:“這裡,有有有,韃子,百十個。”
說話的人都緊張得口吃了起來。
元軍皆是步卒,一時被金槍班值堵在門內,出入不得。李邽趕到近前,聽裡邊的人呱啦啦大叫,不是南方口音,倒有些幽燕的口音。
發現元兵的那人名叫郭貴,此時奮起全身力氣,死死拉住大門,額頭、脖子上青筋迸起,仿佛條條青蛇亂爬一般。
李邽見這房子,也算寬大,有兩三扇窗戶,破敗不堪,幾個扎著青頭巾的腦袋晃動著,眼看要爬出來。
當下揮動鐵鞭打去,一個腦袋中了一下狠的。那人哼也沒哼一聲,一頭栽將下來,混合著白花花的腦漿和殷紅的鮮血。其他幾個扎著青頭巾的腦袋,立時便縮了回去。
李邽忙吩咐跟上來的金槍班值們:“分幾個人,守在窗邊、後門。莫要放了人出來。”
他點點頭示意那金槍班值松了手。二三十個金槍班值的健卒,俱都丟掉長兵器,換上腰刀、銅錘、鐵鞭等短兵。
準備妥當,那金槍班值松手跳開,俯身拾方才扔下的一把鋼刀。兩三個發力拉門的元兵收勢不住,向後跌倒;門內亂了片刻,就有四五個人衝了出來。
帶頭的一個口中呱呱叫嚷,舉著一柄樸刀,直撲而來。
李邽閃身讓過,鐵鞭回掃,乾淨利索地敲碎他的腦袋。
金槍班值的士卒,都是武藝精熟之輩,有的也是自屍山血海中殺出來的老兵,經驗豐富、配合默契。斬瓜切菜般,三兩下便料理了衝出來的那幾個元兵。
這時候,已然聞聲趕來的金槍班值和民軍健者,都朝李邽看,李邽哼了一聲,說:“帶了弓箭的,點上火,燒了這些直娘賊。”
這時候,薑思爾突然一把拉住李邽道:“不可,若是放火,廣州城就知道我們了。”
李邽呆了呆,卻聽的後門那邊發起喊來。
隻好道:“把住路口,休教走脫一人。”便領著部下去支援後門。
從後門處大股的人在向外湧,門口躺倒了數具扎青頭巾的元兵屍體,溫熱的鮮血四下橫流,猶自冒著汩汩熱氣。
見金槍班值等人殺到,那些人一發喊,便四下亂竄。
到處是刀槍入肉的聲音,到處是砍殺後瀕死的慘呼,不過一刻左右便斬殺殆盡。
只有幾個帶著傷被活捉的元兵被倒拖著扔到門前。
有一個在那裡磕頭如搗蒜般,在倉皇急呼:“爺爺,莫殺小人,小人有用!爺爺!祖宗,小人有大用!”
李邽本來輪著鐵鞭,見有動彈的就一鞭下去,敲碎腦殼。聽得這人呼叫,也不答話,上去用一具屍體身上的衣服抹了抹鐵鞭上的腦漿鮮血,道:“過來說話。”
那人不敢起身,身上挨著腳踢,匍匐在地,腦袋挨著地,屁滾尿流竄行到李邽等人面前。一身連泥帶土,又是連連磕頭砰砰直響,他顫抖著聲音道:“小人朱九,見過各位爺爺。”
他諂媚笑道:“小人有重大軍情稟告。聽說,呂師夔這狗賊走了,如今廣州只有梁雄飛那廝領兵駐守,部下不過是他過去帶的萬余新附軍。”
這個消息實在驚人。薑思爾哎喲一聲,抬腳踢翻了朱九:“你一個斥候賊兵,怎會知道這等重大消息?”
朱九不敢叫疼,翻個身,爬起來,用力叩頭,叫道:“小人同鄉,……”他指著躺倒在門口的一個元軍,“已經被爺爺們砍死的那個,向來在廣州的大官人家走動。小人們來此之前,他才從大官人口中得知。小人半句不敢欺瞞。”
薑思爾作勢去身邊抽出刀來,要砍朱九。朱九早就是膽氣皆喪之人,直嚇得屎尿迸出,口不擇言:“小人願做內應!小人願做內應!”
“甚麽內應?”李邽將手一揮攔下薑思爾,問道。
這朱九本就是北方流民被強拉入軍中的,在廣州之時,窮困潦倒。偶有良善人家使用他,他又垂涎人家財貨,常常偷說虛實給同伴,夜晚便去打劫。
這會兒情急之下,想也不想,他便如過年放爆竹一般似的道:“如今廣州人馬空虛,又一直沒受遭兵災大掠,城池怠守。爺爺們若要攻取,小人人熟地熟,願冒死潛入,為爺爺們內應。”
說得順口,思路也被他捋順,他竟忽然發現自己的計策甚是可行,想起城中富庶,他壯了膽氣,吐沫四濺:“廣州大城,糧米溢倉,軍械山積。金銀錢幣無數,綾羅綢緞多不勝數。家家富庶,百姓如織。”
朱九並不知道這是金槍班值,禁軍中的精銳,隻道他們是潰散的大股宋軍,倒是把打劫民財的想法說了出來。
一個金槍班值噫了聲,質問道:“廣州是雄城重地。你單身一人,卑賤如狗一般的人,如何做我內應?遮莫看我等好欺瞞,在哄我們嗎?”
那朱九叩頭不止,額頭上已鮮血橫流,被磕破的青頭巾早已被血透了個一片殷紅:“小人便是吃了個豹子膽,也不敢哄騙爺爺。爺爺不知,城中頗有小人同鄉,向來羨慕城中富庶的。只要小人回去,不消幾句話,必能打動他們,一起取來為爺爺們效力,屆時爺爺們拿了金銀,如何不使得?”
於是金槍班值諸人聚合,命朱九跪在他們面前,詳詳細細把現在廣州城內城外的虛實講個透徹。朱九自來了廣州平日裡走街串巷,打家劫舍;三街六市、兵馬駐防,十分熟悉。雖不識文字,竟是手腳輕便,他請來紙筆,繪成圖案,送上給李邽等人觀看。
何止官府和軍械庫,見得那圖畫上竟是標注著哪家哪戶,有無錢財,倒也十分細致。
那發現元兵死拉著門的金槍班值郭貴不禁啐了一口,道:“好個豬狗,這些東西倒是仔細。”
朱九料到自己能活,笑嘻嘻不說話。
李邽扔了塊碎銀子與他,他忙不迭從塵土裡拭了乾淨,揣到懷裡。“爺爺愛護小人,是小人的福氣。”
李邽等人到達廣州東城的時候,天色已晚。兵荒馬亂的時節,東城早早便關了城門。
這五百余人都是老軍,自然是一路潛行,半個人影也沒碰著。
城外肥田腴地,清水流溪,大樹灌木處處成林。遠望夜色,蒼茫中但覺遠山如線,連綿起伏。
叫來朱九,李邽道:“此時廣州三城的城門已關。你可進得去?”
事到臨頭,朱九忙跪地道:“爺爺盡管放心,守城門的士卒中,有小人熟識。也知曉小人隨軍出城的事兒。換作他人不敢保證,小人去叫門,肯定開。”
李邽凝目看他半晌,點了點頭,道:“時間倉促,你一人進城,某家怕你顧不過來。給你派幾個伴當,助你成事。”召來郭貴,道,“貴哥兒,揀選百來個不怕死的好漢,換上韃子軍的衣服,你隨他一起進城。”
郭貴應是而去。朱九自知這是題中應有之意,沒甚異常,拍著胸脯表忠誠:“便是赴湯蹈火,小人拚死也斷斷不敢耽誤爺爺的大事。跟隨小人去城的爺爺們,還請爺爺吩咐,城門守卒問話,不要回答,都交給小人打發。”
他語氣、動作,純出自然,半點不帶勉強。金槍班值諸人無不生疑,薑思爾兩步到他面前道:“潑殺才!你怎麽這般輕松,敢不是有甚異志?”
一句話嚇得朱九叩頭如擂鼓,忙自辯道:“爺爺這話怎麽說!真是屈煞小人。爺爺們兵強馬壯,肯收留小人,小人一片歡天喜地還來不及,怎敢再做二心?隻恨不能剖出心來給爺爺們看!”
薑思爾惡狠狠威脅:“老老實實辦事,某家賞你口飯吃。敢有什麽不軌,剝皮抽髓某家也是行家裡手!”
“者邊走,那邊走,只是尋花柳。那邊走,者邊走,莫厭金杯酒。”梁雄飛搖頭晃腦地拍打著手裡一雙檀板,輕袍緩帶,哪裡有半分統兵大將的模樣,簡直比一般的文人士子更加文采風流,只是滿臉軍漢的橫肉壞了形象。
帳下的歌姬,眉目如畫,桃腮勻紅,正在輕歌曼舞。
事實上,梁雄飛近日來都是這樣,除了勾當些公事外,日日宴遊享樂,毫不將附近那些集結的民軍和宋兵放在眼裡。
在他看來,幾個迂闊措大,帶著一群烏合之眾,在鄉下地方打家劫舍而已,現在呂師夔那賊廝鳥回去找主子請帑請兵,無非是會哭的孩子有奶吃而已。
可歎自己沒有去主子面前哭的面子,且就讓呂師夔去跑跑。反正他呂家在大宋在大元都撈了個夠,多在韃子,不,主子面前跪下來裝孫子也是理所應當的。
這不,聽說有個什麽阿裡不花還是什麽阿八赤的色目人,去找呂文煥要金銀要田產要奴婢, 呂文煥不同意,於是被人告他稱其“私匿兵仗”,聽說要被下獄殺頭哩。
呂師夔也不過在新主子這裡混了個廣南東路的參知政事,說不定轉頭就該被新主子砍了去。自己作為新附軍降將,保得自家詩酒風流,享樂無盡,足矣!
至於百姓死活,去去去,什麽阿貓阿狗都來煩老子的大好時光?
月上正中,子時。
李邽身上的汗都出來了,他口乾舌燥,下意識地握緊了槍柄,松開,又握緊。
子時過了一刻,東城的城門黑黝黝的,依然無聲。
薑思爾抬頭看了看天空中的烏雲,縮了縮脖子,喃喃咒罵:“這賊老天陰沉了一路,要下雨,就快點下,也好過這般折磨。”
不遠處似乎有聲呼喝從城門內傳來,聽不真切。凝神再聽,卻是聽得呼喇喇一聲巨響,幾百人一起大叫,夾雜著些臨死慘叫之聲,那城門,咣然而開。
城門內,先是一點,接著是一片火把。
亮堂堂,一條大道展出在廣州東城內。
李邽以拳擊掌,“嘿”了一聲,隨即一躍而起,上馬,舉槍,回首高喝:“奪了城,酒肉錢財,人人有份。某家替爾等去使君前請功請賞。”
寂靜酣睡中的廣州城,隨著李邽等人入城,卻是即刻驚惶起來。
睡夢中驚醒的居民,立刻忙碌起來,小戶人家緊鎖房門,膽大的探頭觀望。殷實富戶,狼狽跳起,驅奴趕婢,收拾細軟,掩藏金銀;卻只見的煙塵滾滾,雞飛狗叫;小兒啼哭,大人恐懼。紛紛擾擾,燈火亮了又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