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檻有點高,那軍官一腳踢在門檻上,卻是不提防被結結實實拌了一下,他一聲痛呼,整個人卻是朝前撲去,連滾帶爬,好在堂屋內鋪著厚厚的地衣,甲葉鏗鏘,卻只是狼狽,並不曾跌傷。
梁雄飛睜開醉眼,看著那軍官,手指著一陣哈哈大笑,那些歌姬舞女更是一個個笑得花枝亂顫。
那軍官也顧不得起身,就地一滾,單膝跪地道:“太尉,不,不好了!”
“是哪個賊廝鳥鬧糧鬧餉?有甚打緊,便是劫燒了這廣州城也算不得什麽?也值得你這廝如此慌張?”梁雄飛陰惻惻地笑著說。又回頭朝一班兒歌姬道:“唱,與某家唱啊!就唱柳三變的秀香家住桃花徑。”
歌姬們一個個掩口而笑,這可是算得豔詞裡的翹楚之作了。
“速速與某唱,唱得好,某今夜就去尋你的桃花……”他的話還沒有說完,那軍官大聲道:“太尉,宋軍破城了——”
梁雄飛的笑聲戛然而止。
“多,多少人馬?”
“不知道。一鼓就登了東城城頭,看衣甲旗號似是金槍班值的。”
“金槍班值,遮莫是大宋官家領著精銳殺了過來?”梁雄飛騰地站起來吼道:“走,快點走,先逃得自家性命才是,若是被大宋官家手下拿了去,卻是要將我等首級拿來祭旗的。”
張鎮孫的先鋒軍到達廣州的時候,梁雄飛早就跑得沒影了。
別的不敢說,此人跑路的本事卻是一流身手。
張鎮孫本來是派自己的金槍班值扈衛去哨探廣州虛實情況,好為將來攻城作準備,卻不料李邽愣是帶了五百人便將整個廣州城奪了下來。
梁雄飛跑了,但是他本部的萬余新附軍原本就是宋軍,哪裡有心拚殺,見了大宋旗號,跑又跑不掉,便都扔了刀槍再做降軍。於是,除了數百個敢於抵抗的或是倒霉催的,萬余人馬幾乎全副武裝一點不少地又做了俘虜。
張鎮孫本就在廣州頗有名望,天明時分見了他的大纛旗和認旗,全城便更是幾乎沒有了抵抗行為。
張鎮孫見如此順利取了廣州城,知道接下來的當急之務,乃是安撫城中百姓。便選派了二十個家丁子弟,各帶一個十人隊,來回在東、西、中三城馳奔,大聲宣讀由幕僚預先起草好的安民告示。城中漸漸安靜,偶傳來幾聲兵器相擊、慘叫、求降討饒的聲音,是巡邏的士卒碰上了漏網之兵或趁機作亂的潑皮浮浪子弟。
梁雄飛是將領,有幾分打仗經驗,自然能跑,但廣州城裡的文官小吏卻是一個也沒走掉。盡數被綁來跪在府衙大堂的階下。
第一個是蒙元新設立不久的江西行中書省的廣州路宣慰使司都元帥府的達魯花赤,因為戰事未完全平息,所以宣慰使根本就還沒有來到,只有一個上萬戶的達魯花赤,深鼻高目,卷發白膚,是個大食色目人,連漢話都不怎麽會說。
張鎮孫見他留了個蒙古人的發式。頭頂剃光,露一片青湛湛的頭皮;兩條小辮,垂在耳後。也不再問話,喝令左右,將這達魯花赤推出府衙門口斬首示眾。
又見一個是漢人模樣,便問:“汝是何人?”
那人竟是北地漢人世候家族子弟,是元朝蔡國公張柔之子,九拔都張弘范之弟張弘毅。
張鎮孫道:“汝是漢人,今我大宋血脈未絕,帝祚綿延,是為華夏正統,汝若棄暗投明,當不失公侯。況華夷之辯,汝亦熟知,也不枉你讀書一場。”
張弘毅笑道:“張使君差矣!用中國法,治中國事,便是華。大元立國宋、金未亡之先,非承宋、金而有國。若論正統,大元自是正統。某雖是漢人讀孔孟詩書,自是知華夷之辯,但某世居北地,未受宋恩,何意叛元投宋置祖宗家國而不顧耶?”
張鎮孫皺了皺眉頭,道:“《經》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汝竟不知乎?丘遲有雲:霜露所均,不育異類,姬漢舊邦,無取雜種。夷狄之於華夏,所生異地。其地異,其氣異矣。氣異而習異。習異而所知所行蔑不異焉。人不自畛以絕物,則天維裂矣,華夏不自畛以絕夷,則地維裂矣。汝等北地漢人竟粗疏於此,汝等豪族世侯不忠於民族,卻忠於自家家族利益,助外族來殺本族,助紂為孽,為虎作倀,實實是我華夏劫難也!”
張鎮孫命左右取來一杯酒,遞給張弘毅,道:“此為送行酒,請汝飲罷,隻敬汝小忠,不敬汝大忠。”
張弘毅本來見他問話,以為自己有機會以言語說動,或能留得性命,見張鎮孫面色不屑,只是如此對答,便知道性命終是不保,面色頓時慘白。
取了酒,也不再說話,低頭將酒飲了。
張鎮孫命左右,“取一白帛,上書非我族類,掛於他頸上,於門口樹上絞死,留個全屍。”
張弘毅拱了拱手道了聲:“多謝!”便轉身隨左右士卒去了。
他邊走邊說:“今日某卻是為大元盡節了。”
走到府衙前樹下,卻聽得一個婦人的聲音在人群中響起:“這等狗漢奸留他全屍,張使君實在是忒好心腸了!”
這一句“漢奸”二字真真是罵得張弘毅眼前發黑,胸口氣悶,他自詡是名教中人,忠孝節義樣樣不差,今日被俘見誅,不過是死節而已,卻不料被一婦人斥罵為“漢奸”。
漢奸者,漢族之奸人也!這下才是戳破了張弘毅這些真賊人的畫皮。
也不待張弘毅出言駁斥,兩邊軍士往他身上掛了一張白麻布,歪歪扭扭寫了“非我族類”四個墨跡淋漓的大字,將麻繩打了個扣,不由分說,將張弘毅套入其中,用力一扯,便吊了上去,不消一會,便斷了氣。才放下,卻有一群婦人孺子拿了磚塊石頭,朝他身上亂丟,登時便砸得血肉模糊,骨斷筋折。
府衙門口就隻多了一聲聲經過時的唾罵“狗漢奸!”
處死了張弘毅後,張鎮孫也沒心思和那些官員說話,便對張翰清道:“你去一旁耳房處甄別,是韃子、色目人或是北地讀書人,便統統殺了,不必留情,若是被俘宋人不得已降者,便充入輜重營為勞役三月。那些蒙元官員的妻妾侍婢若非宋人盡皆充作營妓,戰後士卒軍紀布勒需要嚴格,不得去騷擾廣州百姓。”
“另外,此一戰,金槍班值和民軍重傷、戰死三十幾人。傷者延醫治療,死者隆重掩埋。生者,每人賞錢五十貫。由你去親自發到每一個人的手中。”
張翰清點頭道:“末將省得!”
這一戰奪下廣州,張鎮孫卻是開始忙碌了起來。
廣州是南方重鎮,此處一失,蒙元必定大為震動,派精銳來奪是必然的。
張鎮孫請來了凌震和王道夫,還有原來廣州府衙裡面的吏員,他必須使用手頭這些人來安撫城內的百姓,組織起官府的工作,尤其是準備抵禦蒙元韃子再次攻城的各種準備。
“凌太尉,請太尉豎起我大宋王旗,招募揀選天下勤王的勇銳之士和廣南東路境內潰散之兵,充以軍伍。並趕造戰船,預備舟師。須知道如今蒙元得了夏貴、呂文煥等降將,既知道我軍虛實,且又水軍實力遠超才下江南的時候。所以舟師是萬萬不能少的。卻是著落在凌太尉身上了!”
“得令!本帥立刻著手去辦!”凌震雖是文人出身,但當了許久的帥臣,卻也並不婆婆媽媽。
“王侍郎!”
“下官在!”
“請侍郎派人駐防糧倉、軍械庫、庫房找到管理這些地方的官吏,用三日時間,盤點清楚所有物資。然後計點需分發明細,報與某處。”
“下官明白。”
“李邽!”
“末將在!”
“你奪城有功,本應封賞一番,不過如今事急,著你權為摧鋒軍副統製,去城中揀選健卒勇士,立為摧鋒軍,本製置使親轄。”
“得令!”
“趙孟甫,劉國琪!”
“末將在!”
“著你趙孟甫為權勝捷軍統製、劉國琪為權勝捷軍副統製,你二人在廣州城招募揀選青壯,備為守城所用。另選派人手,持了達魯花赤的首級遍傳附近南海縣、番禺縣、新會縣、東莞縣、增城縣、信安縣、清遠縣、懷集縣諸縣縣令,言守土有責,韃虜可誅。”
“得令!”
“張翰清!”
“末將在!”
“授你為親軍兵馬使,編練親軍,嚴加護衛盤查製置使官衙內外,不得走漏消息。”
“得令!”
張鎮孫布置完了這些人之後,又對張翰清道:“去將那獻城有功的朱九帶來見我。”
不多時,張翰清帶了朱九來見,張鎮孫先賞了朱九五十貫錢,
天可憐見,朱九從沒受過誇獎賞賜。他紅了眼眶,語不成聲:“為爺爺效命,是小人的福分。爺爺恩賜,不敢受。”張鎮孫本是拿他來收買人心的,便強自令朱九收下賞賜,又溫言撫慰了幾句,知道他是北地流民,更是給他了一個都頭的名義,轄了北地流民士卒數百人,以收攏新降順的新附軍人心,尤其是北地流民投入軍中的人心。這下可是真把朱九感動得不得了,他真心實意地用力叩頭道:“爺爺厚恩,小人,小人,自此就是爺爺腳下一條狗,讓咬誰,就咬誰。刀山火海,爺爺手指頭指指,小人便跳!”
張鎮孫見他這般奴顏婢膝,真是又好笑又可憐。
這朱九卻是趴在地上道:“韃子從來就沒有將小人這些漢兒流民當人看,入了軍中,那些跟隨韃子的女真、契丹、黨項胡兒也是拿我們這些漢兒視若豬狗,小人們如何不想殺了韃子出氣,只是這些狗韃子,動輒殺人屠城,小人們也是被韃子殺得膽寒了。如今大宋還有爺爺這般腰杆兒硬的好漢,小人自是要盡心竭力報效大宋朝廷,多殺幾個韃子。”
張鎮孫聽得不禁點頭,道:“這華夏山河原本便是我漢人祖宗生養之地,爭耐胡兒自恃狠勇,時時窺伺,趁我華夏氣運衰微,佔我土地,殺我軍民,我堂堂漢兒,自當奮起反抗這些夷狄韃虜,莫要被他們看輕了才是!”
他一番話說得朱九又是叩頭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