駐守臨安的元參政董文炳派招討使唆都領兵前往建德支援,元軍江西左副都元帥李恆領兵前往建昌阻擋宋軍攻勢,並派一千元軍前去攻打南豐。宋江西招討使吳浚派都統陳捷與其部將江七龍駐守南豐,他們原是盜賊出身,不是元軍的對手,交戰即潰。元軍獲勝後,便實施了屠城,還將南豐城內的所有建築物付之一炬,並且宣稱殲滅了吳浚的十萬大軍。
就算元軍氣勢如虹,但是廣州畢竟是嶺南重鎮,與其它城市不可同日而語。
呂師夔作為鎮守廣州的江西行中書省的左丞這時候不得不向他的頂頭上司右丞塔出尋求計議。
呂師夔是南宋名將呂文德的兒子,防守襄陽後來降元的大將呂文煥的侄子,也做過南宋提舉江州興國軍沿江製置使,論打仗確是一員極能打的將領,而且是水戰的專家。
塔出也是蒙元的名將之一。長善騎射,在忽必烈身邊六年就從一個侍衛親軍升到了昭勇大將軍、山東統軍使,鎮莒、密、膠、沂等城,再過了三四年,就以鎮國上將軍、淮西行省參知政事,帥軍攻安豐、廬、壽等州,大敗宋將夏貴,解正陽之圍。次年又以功授淮東左副都元帥,等攻入廣南東路後,擔任江西都元帥。
這兩個身經百戰的名將,率領數萬蒙元鐵騎和十多萬宋朝過去的精銳之軍對陣張鎮孫這樣的文人統帥和數十萬缺乏有效訓練的新編宋軍,勝負幾乎是一見可知。
但張鎮孫還是決心一戰。
只有給蒙元和漢奸迎頭痛擊才能為大宋爭取一絲生存下去的機會。
張鎮孫點起了滿屋的兒臂粗細的蠟燭,仔細地看著地圖。
雖然他已經把廣州各縣包括廣州在內的山川地理都熟悉到如掌上的紋理一般,但他還是想了解得清晰些,更清晰些。
孫子曰: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雖說張鎮孫對李邽他們說過,帶著他們去死,但是他不能隨隨便便就把大宋的忠勇猛士們犧牲掉。
他現在就像一個錙銖必較的商人一樣,計算著用這些忠勇之士的拚殺,怎樣換取敵人更大的代價,挫折甚至是失敗。
正當薄暮,天空鋪滿烏沉沉的黑雲,壓在房頂,仿佛伸手可觸;院中地上白色的石板路,幽暗無光。扈衛親兵,都穿著宋軍的紅色衣甲,在門外低聲說笑。張鎮孫眺望門外,麾下諸將還未到來。
想到塔出和呂師夔的聲名,他有些坐立不安。展開地圖,卻看不下去。他感到自己心跳很快,手心也出了汗。一戰成功,給了他不少自信。可也正如窮極了的賭徒,一搏成功,再面對賭局,往往顧慮得失,不如先前的決斷。面對這次突發事件,他有一點緊張。
地圖邊緣,被他掌心汗水浸得透濕,隨手丟開。不經意看見擺在案上的筆記,翻開的地方恰是這些天來他對略取廣南東路全境的一些籌劃。區區兩個元朝大將殺來就風聲鶴唳,還談甚麽收復廣南東路,恢復大宋河山?思及到此,他不禁自嘲一笑。
馬靴橐橐,諸將絡繹到來。一時之間,府衙大堂之上,刀劍撞響,衣甲鮮亮,一掃堂內陰霾。
張鎮孫點了點頭,向眾人道:“塔出、呂師夔兩人的名字,想必各位都有聽聞。如今韃虜江西都元帥府二人合流,計有韃子兵三萬,襄陽新附軍四萬,其他各路新附軍十一萬,合共十八萬人馬,發兵南下,事已至此,諸位將軍,有何對策?”
大堂中一陣沉默。王道夫喃喃道:“韃子善戰,新附軍多有老卒,我新編之軍。他真要來強攻廣州,某家看來,守不住。”
凌震道:“以某看來,死守城垣是為下策,且乘士氣尚高,以有力之一部節節抵抗,處處設伏,以殺傷敵軍為主,不計較一城一地之得失,”他說著說著,話語聲就低了下去。
張鎮孫道:“凌帥無須顧慮,有話直說。危急之秋,正該同策同力。”
凌震面露憂色。道:“我軍,新軍才編伍,莫說戰陣,操練也未曾。稱得上精兵的,八千人而已。這進退停留,……”他飛快地瞧了眼張鎮孫神情,又看王道夫的臉色,欲言又止。他道:“本帥以為,不如暫避韃子鋒銳,揚帆渡海。與行朝大軍合兵,再作計較。”
天色漸晚,大堂內漸漸昏黑。院中起了風,卷動枝葉,颯颯作響。寒氣逼人。張鎮孫招手喚來親兵,令點上了燭台、火把。光線為之一亮,跳動的火苗給這空闊的堂舍,添了些許暖意。
“凌帥、王侍郎,某知道如今誠正是存亡危急之秋也!大好河山淪喪我手,某是為大宋罪人。南海故郡是水鄉澤國,韃子鐵騎不易展開野戰。某欲以步軍在南海水鄉之地與敵周旋之,隻拖住敵軍,行疲兵之計,而決勝只在舟師。凌帥水戰純熟,引三千戰船在獅子洋上迎擊蒙元,設若可破,則敵軍輜重糧草盡失,蒙元短時間又取不得廣州雄城,則不得不退兵,待喪師敵沮再行追殺破敵。”張鎮孫慢慢地說出了自己的意見。“廣州在手,敗績諸軍,所投有地,我大宋據此名城大邑,正可集聚嶺南糧草,外可得海商巨利,如此便以此處為據,十年生聚,十年恢復,行勾踐之志,北伐可行。”
凌震沉吟不語。
王道夫卻道:“使君所言,雖有道理。但蒙元水軍亦不可輕視,其中不少是呂師夔所部昔年襄陽水軍和江州水軍,皆是精熟水軍戰法,更可慮者,蒙元南來,士飽馬騰,所部新附軍中又多有深諳粵地山川地理者,設若不勝,當如何?”
張鎮孫緩緩道:“凌帥與王侍郎可領我軍主力殺出重圍,會合行朝主力大軍,某決意死守廣州,與廣州城共存亡。當年張巡死守睢陽經年,挫安祿山賊鋒,今某死守廣州,可緩行朝整軍經武之時日。”
王道夫道:“使君何不留有用之身?”
張鎮孫道:“某已是退不得了!某為婺州通判之時,丟城失地,未能與城同殉,是因父母在堂,奉雙親回鄉,為禦史所彈劾‘聞風遁逃’深以為恥,於我師門顏面無光,想我師李忠簡,一生以抗敵為念,某為之門下,何以丟城失地,畏敵如虎。某寧死於蒙元敵手,不死於千秋罵名。”
王道夫黯然無語。
張鎮孫離開桌案走到眾將間,作了個羅圈揖,道:“大宋河山,粵地錦繡,諸君努力作恢復計也!”
諸將垂首,心裡都如墜了鉛塊一般。
張鎮孫坐回椅上,用筆杆敲著筆洗,引吭高歌。
不見南師久,漫說北群空。當場隻手,畢竟還我萬夫雄。自笑堂堂漢使,得似洋洋河水,依舊隻流東?且複穹廬拜,會向槁街逢!
堯之都,舜之壤,禹之封。於中應有,一個半個恥臣戎!萬裡腥膻如許,千古英靈安在,磅礴幾時通?胡運何須問,赫日自當中!
呂師聖是呂文煥的兒子,也是百戰之將,這次他為解呂文煥被阿八赤誣陷之禍,便隨了從兄弟呂師夔來平定廣州。他高坐馬上,回頭觀望。陰森森天空下,遠處城池巍峨,山林聳峙。近處大旗飄揚,戈戟叢立;前後人歡馬騰,煙塵飛蕩。遙望前方。蒼茫雄厚的大地之上,枯草泛青;烏雲壓頂,籠罩著長蛇一般的行軍隊伍。
冷風刮甲,卷動各色旗幟翻飛不定。卻看不到前方戰況。士卒們紛紛給又一撥從前邊奔回的快騎讓開道路,注視著,竊竊私語。他們感到了異常。
一名斥候飛馬到了呂師聖馬前,滾鞍下馬,他的身上中了兩支箭,殷紅的血染透了衣甲。
斥候跪地急促稟報:“大帥,前方十裡,我部接觸到一小股南軍遊騎。牛千戶手邊止二三十個兄弟有馬,追趕不及。”
“南軍奔哪個方向去了?”
“一部奔松塘方向,一部遊弋左右。”
這是在觀我軍容!呂師聖身經百戰,立刻心念電轉,明白了遊騎之意,傳令:“各部,高舉大旗,嚴令各位將軍約束部伍,務必整齊行列。”
張鎮孫也帶著金槍班值為底子加上張氏族人家丁組成的三千摧鋒軍也出城迎敵,打仗的主要指揮權他交給了李邽,但他就想看一看呂師夔的人馬是什麽樣的。
李邽接了遊騎的飛報後,轉頭問,“使君要不要請來後面的趙孟甫、劉國琪兩位統製,一起商討一下軍情?”
張鎮孫搖了搖頭:“韃子要來,早晚要來。無非戰、守兩策。就這樣退回廣州守城,百害而無一利,只會造成軍心浮動,我軍倉促成伍,更是大忌。如此,唯戰而已。”他又解釋,“突然之間,把他們都叫過來,一樣也會引起士兵疑慮,畢竟我軍士氣雖高,卻經訓未久。容易自亂陣腳。”
李邽點點頭不再說話。
微一沉吟,張鎮孫再次下令:“傳令,徐徐行軍,過午即停。各營結寨,一定要把營地按規製扎好。壁壘溝塹,旗幟警鼓,統統不能少。”又回頭朝李邽說:“你選定的松塘村處需要派人埋伏好,能夠給元軍一個教訓也好。”
李邽道:“初戰必勝。”
不久,時日已報午時,各路統製官都紛紛選了地方扎了營盤。
張鎮孫就在摧鋒軍的中軍。
李邽則領了一千人馬出去了。
不久,一騎快馬,從前方奔來中軍帳內。
“報將軍, 李統製親自指揮二百騎,包圍了韃子遊弋。”
“韃子幾人?”
“三十人。”
“戰績如何?”張鎮孫追問。
“尚在激戰。”
足有兩刻鍾後,前邊軍卒一陣騷動,不知是誰,先歡呼一聲。隨即,前呼後應,歡呼喝彩之聲,一路波到張鎮孫的中軍這裡。隨著歡呼聲,李邽馳騁到來,左手高舉一顆血肉模糊的人頭,身後十余騎,俱都鞍旁懸首,右手舉刀,同聲大呼:“李統製神箭無敵,十射十中。來犯韃子,無一生逃!”
張鎮孫身邊隨侍的衛士首領長出一口氣,松開握著刀柄的手,喜笑顏開道:“恭喜使君,報捷,報捷。”
李邽奔馬到來,人頭舉過馬前,大聲報道:“啟稟使君,末將幸不辱命,韃子盡數全殲。人頭在此,請使君觀。”打馬近前,和張鎮孫並行一處,他俯身低語,“二百新騎,陣亡五十,好在殺了一個韃子新附軍千戶。”
張鎮孫心中一凜,這還是新附軍,原來的宋軍,若是遇上真正的韃子精銳,探馬赤軍、怯薛軍,怕是這二百騎盡數折了都未必能陣斬對方三十騎。
他大聲笑道:“韃子也是爹娘生養的,一刀過去也需去見閻王老子。只是李統製還不曾過了殺韃子的癮吧!”
李邽也哈哈大笑,道:“使君便是要某殺一百個韃子,也是揮一百刀的事情。”
眾軍兵更是歡呼雷動。
張鎮孫低聲衝李邽道:“速速派人在松塘布好埋伏,必要挫動元軍的銳氣,盡量減少我軍傷亡。”
“已派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