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位置背山臨水,地方寬平,非常適合扎營。營外掘壕、挖陷馬坑、豎木柵、立拒馬;營內高立瞭望塔;拉出兩座火炮擺放轅門。
張鎮孫下令,將士夜寐不得脫甲,刀弓枕放頭下,槍戈攏立架放在帳外七尺。如有警急,易取之作戰。
全軍分成三營,步兵環繞在外,騎兵居中,突火槍手扈衛大帳。在騎兵營地旁邊,用索繩圍成一個圓圈,騎兵所用的槍戈豎立其外,軍馬皆不去鞍,放在其中,指派專人看守。
張鎮孫卻憂心忡忡,營寨扎得很像回事兒,但士卒太弱,他不敢保證,敵人大舉進攻或者夜襲的話,這萬余新編練的宋兵能堅持多長時間,他甚至懷疑他們會不會當場瓦解。
今日接戰的遊騎,戰鬥力太過強悍,令人震怖。他是半點兒夜不敢懈怠,除了繼續多出遊騎哨探之外;把隨行的副統製以下,兵馬使以上的諸將分成三班,兩人一組,分別值夜。他的帥帳,直到後半夜,仍是燈火通明。
驀然,沉厚雄渾的鼓聲,響徹午夜,召集諸將的牛角號聲,激越淒厲。一遍號才落,諸將便已然衝到了中軍帳。
張鎮孫頭戴鳳翅金盔,身穿鎖子黃金軟甲,手捧禦賜寶劍,腳蹬虎頭戰靴。一派領軍大將的氣派,容色沉靜,氣定神閑。
他取了自己腰間的雁翎刀放在桌案上,道:“張翰清何在?”
“末將在。”張翰清往前,躬身聽令。
侍衛親兵雙手捧起雁翎刀,送到張翰清面前,張鎮孫沉聲道:“探馬來報,三千元軍已到二十裡之外。軍令,命張翰清監陣,元軍到時,背軍而退者,副統製以下,就地以此刀斬之。”
張翰清接刀接令,退去選挑監陣士卒。
“李邽何在?”
“末將在。”
張鎮孫注目他良久,放緩聲音,道:“今日破韃子遊騎時,將軍勇武絕倫,深為之敬。”忽然,他聲調提高,“今夜一戰,願再見將軍威風。此戰,退,則全軍覆沒;進,有一線生機。全軍八百騎兵,此役全交你手,即刻出營,潛伏營側。觀戰事之進行,突擊元軍。”李邽雄赳赳地跨前兩步,亢奮地直眨眼,昂頭大聲道:“使君放心,某若不勝,提頭來見。”
張鎮孫點點頭,最後命令:“趙孟甫、劉國琪兩位將軍,負責兩側營牆。某自坐鎮中軍。我大宋順天應命,韃子夜襲這等機密之事,竟也被我提前得悉。諸位,此戰,同心同力,必勝無疑。”
趙、劉二將凜然接令。各自退下部署。
張鎮孫持劍長身峙立,目送他們離去。諸將身後紅色的披風,在夜風中颯颯飛舞。
戰鼓隆隆如雷滾過,匆匆起身的宋軍士卒們,逐隊集結。
按照軍製,由三人為一小隊,九人為一中隊。然後三小隊為一中隊,合五中隊為一大隊,一個大隊又有隊將、副隊將、擁隊、引隊、押隊、旗頭、教頭等作為軍官,加起來五十人,隊將就是這五十人的隊長,副隊將就是副隊長,另外一個能打的作為“旗頭”去拿旗。又會有一個“押隊”在這五十人後面坐督戰;二隊一百人組成一個部,由正副部將又稱正副都頭指揮;五個部五百人組成一個將,由正將、副將和準備將指揮;五個將二千五百人組成一個軍,由統製、同統製、副統製、統領等指揮,當然,有的軍可能多至萬人,有的軍只有千人上下,這個就沒法子了,亂世嘛,啥都亂!
由於廣南東路都統司的都統製是凌震,凌震去抓水軍和訓練新兵,所以張鎮孫就直接統領指揮了各軍的統製官,由於有都統司正規軍裡經驗較為豐富的各級軍官喝令約束,並沒有出現張鎮孫所擔心的混亂局面。
車轔轔,馬蕭蕭,風聲中夾雜了馬鳴長嘶,騎兵集合完畢,人銜枚、馬銜鈴,奔馳出營。轅門的燈火,瞬間熄滅。
大營中各處安插的火把,包括大帳裡的,隨之也一一熄滅。
濃稠得仿佛是化不開的墨汁般的夜,陡然間便籠罩了天地。
鼓聲三通畢,停了下來;營寨內由嘈雜喧鬧,漸漸便至寂然無聲。唯有撕裂著世間的大風,不停歇地揚起地上的塵土和沙粒,不停歇地卷動著旗幟、幡杆、帳篷,發出獵獵翻飛的響聲。
“風勢順我所攻,旌旗前指,揚舉從容,向敵終日;則軍行有功。是為勝候之風。”張鎮孫喃喃地說著,忽然,他對身邊的侍衛親軍道:“通傳全軍,勝候之風,我軍當大勝。”
似乎過了很久,又似乎隻過了一瞬。大地輕微地開始抖動,繼而,聽到了輕輕的馬蹄聲,地上的小石子在輕輕抖動。上萬宋軍似乎都屏住呼吸。仿佛銀瓶乍破,鐵騎突出一般,馬蹄聲驟然便由小變大,如激流擊石,響雷滾滾,大地為之呻吟,壁壘為之震動。
視線落下之處,見元軍大旗鋪天蓋地的招展翻飛。
其疾如風,侵掠如火。
元軍的騎兵沒有直接發起衝鋒,他們在壕溝前兜了一圈,在弓箭拋射的“崩崩”聲裡,撤退到幾裡之外。等了片刻,便散開十幾個步兵的百人隊,高舉盾牌,掩將上來,一邊防備著拋射下來的箭矢,一邊清理著大營前布下的鐵蒺藜、留客住、推倒柵欄、羊馬牆、拒馬、填平壕溝等防禦。
張鎮孫低喝一聲:“上突火槍。”
五百突火槍手拿著粗大的毛竹做的突火槍,用火折子點燃,“子窠”這種最原始的子彈隨即噴出,“子窠”裡面是以瓷片、碎鐵、石子之類組成的,有點類似現代的霰彈,能打一百五十步遠。那些猝不及防的元軍便如割稻子般成片成片地倒下,卻死戰不退,默默無聲地繼續前進。
列陣步兵之後的元軍弓箭手、火槍手不甘示弱,還以顏色。一時兩軍陣前,槍聲如沸,聲震天地;火光、硝煙、箭矢、彈丸撕開夜色,迸濺出深黑色的血花。
張鎮孫將頭上的兜鍪解開,猛地摜在地上,喝道:“敢退步者,斬!”
擔任他侍衛親軍首領的另一個族兄弟張朗,按劍大呼:“今日之事,有死而已!長槍手上前,刀斧手居中,弓箭手與突火槍手退後繼續拋射。使君有令,敢退步者,斬!”
幾個被這戰場聲勢嚇白了臉的士卒忙不迭地跑到自己的隊列中去,繼續參加戰鬥。
轅門前的壕溝已經被填平了一段,那些鐵蒺藜、留客住也都被清理得差不多了,元軍士卒千余人也傷亡百余,鮮血在大地上繪製出仿佛詛咒一般的圖案。
步軍退下去之後,馬軍再次衝了上來,百人上下,披著鏈子甲,戴鐵兜鍪,馬有生牛皮護裙,手裡都拿著一張硬弓,衝過來就是一陣箭雨,然後兜住戰馬從兩翼卷回,他們來回射擊著,掩護著兩支步兵百人隊抬著撞車滾滾而上,去撞擊營牆。
宋軍慘叫聲不絕於耳,甚至有驚懼哭號的。作為監軍的張翰清聽聞聲音,命執法親兵拖出哭號者,厲聲喝道:“臨陣,非應得傳言,而輒高聲亂我軍心者,軍法:斬!”
一刀斬下,鬥大頭顱如西瓜般滿地亂滾。
一個親兵揪住發髻,高擎手中,策馬傳首,頸子裡的血還在滴滴答答朝下流淌著,滾熱滾熱的。
張翰清再度厲聲高喝:“韃子殘暴,凡破之軍,無不盡屠!想活命的,老老實實聽令,韃子才三千人,我有大軍過萬,以逸待勞,且有勝候之風在先,此戰,必勝!”
也許是殘暴的行軍法,也許是被韃子屠殺的可能,這些新編練成軍的士卒漸漸拋開了驚惶和懼怕。
這時候,一個傳令兵自大帳急奔過來,一路叫道:“使君有令,殺賊斬一級者,功四等,賜絹一匹、錢三貫。”
他的話音未落,第二個傳令兵又飛奔過來,喊著:“使君有令,擒賊者,每一人,功三等,賜絹兩匹、錢六貫。”
第三個傳令兵緊隨其後:“使君有令,擒生斬級,有中傷者,論功之外,功二等,賜絹三匹、錢十貫。”
張鎮孫身邊的五百侍衛親軍們揚聲大呼:“使君有令,臨陣斫賊,能使陣動賊亂,因而入敗者,視同奇功。隊將擢官一級,什長擢官兩級,士卒擢官三級。”連呼三遍,聲借風揚,響徹全營。
上萬宋軍之中其實剽悍輕俠的漢子當真不在少數,聽得重賞,不少悍勇者熱血沸騰,跟隨將旗指處,鼓勇而戰。
這時候,張鎮孫見風向朝元軍呼嘯而去,更是猛烈,便命張朗帶著親軍去營中輜重處取來了一袋袋的石灰和泥土,讓他們在高處朝元軍騎兵播揚而去。
元軍騎兵呼嘯結隊,忽散忽聚。眼見就衝入了轅門。轅門外元軍步兵列陣喊殺,也氣勢洶洶跟著撲了上來。
就在這時,一通鼓響,守衛轅門的士卒都轉身跳到轅門後的羊馬牆後去了,但見滾滾土龍,隨風播撒,卷天蔽地地滾了過來。
元軍登時便被這些沙土迷了眼睛,連同坐下的戰馬都被迷了眼。
最要命的是沙土中還摻雜著石灰,戰馬長嘶,戰士掩目,涔涔淚水便止不住地滾落,戰馬將騎手盡皆顛了下來,人仰馬翻,登時亂作一團。
而那些步軍雖比騎兵好些,但被羊馬牆後的宋兵斜刺裡一陣砍殺,不少便枉自送了性命。前鋒支持不住,敗將下來,衝動後方陣腳,後面列隊的元軍忙一陣亂箭射殺敗兵,迫使敗兵繞陣而走。這時候,只聽得一聲呐喊,從元軍側翼殺出無數宋軍騎兵,衝入元軍大隊之中,如同砍瓜切菜一般,將正在混亂整隊的元軍衝了個對穿,又兜回馬頭,再次衝擊元軍本陣。
元軍兵少,被這支騎兵衝來踏去,又沒有相應的騎兵迎戰,饒是指揮的元將老辣,也止不住敗兵,那元將見勢頭不對,隻得領親兵敗走奔逃,而中樞指揮亂了,三千元軍便再也止不住敗勢,爭相潰逃。
張鎮孫這時候才緩緩舒了一口氣,沉聲道:“傳令,追殺!”
卻見得東方天邊,一輪紅日噴薄而出,驅散了陰冷。
大宋鮮紅的旌旗在綠色嶺南原野上獵獵飛揚。
風雖冷,甲竟熱,劍尤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