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次,是他最絕望,最痛苦的一次,彼時他已年過半百,不複少壯,此番一貶,幾乎再無翻身的可能。且正是這一次,叫他真正看清了趙淮懦弱反覆,無情無義之本性。
正是在他困病交加,最灰暗之時,有一面覆假面,形如鬼魅之人來到了他的面前,問了他一句話;
“閣下可羨慕昔日秦相公?”
如果是過去,有人如此問他,他一定勃然大怒,然那一刻,他卻幡然醒悟,為何不羨慕?世人誰不羨慕秦相公?哪怕遺臭萬年,死後遭萬千唾罵,至少生前可以權傾朝野,享不盡的榮華富貴,不必如他一般,鬱鬱而終,死如螻蟻。
“北伐之心不過一時意氣,官家很快便反悔了,他夜夜驚夢,生怕宋軍大敗,燕人渡江,兵臨城下,將他也捉了去,如徽欽二帝一般受盡屈辱。我趁機上表衷情,果然沒過多久,他便將我又召回了朝中,官複原職。你說,這究竟該怪我太懂得審時度勢?還是怪那九五至尊懦弱無能,貪生怕死?”
裴昀皺眉:“即便如此,他畏懼的也不過是北伐失利。然裴家軍捷報不斷,優勢盡佔,你為何讒言禍主,叫當年官家陣前臨時下詔撤兵,以致燕軍趁勢追襲,宋軍兵敗如山倒?”
“我說過,是你裴四郎太過年少無知。”韓齋溪似笑非笑的看向裴昀,“北伐失利,其實並不可怕,議和得當,左右不過是割地賠款,官家自然可繼續在臨安做他的官家。他更怕的,正是裴家軍氣勢如虹,捷報頻傳,裴安功高蓋主,聲名鼎盛,叫百姓都忘了這是誰家的天下,誰才是大宋的官家!”
“胡說八道!”裴昀喝道,“我裴家滿門忠烈,肝腦塗地,赤膽忠心,天地可鑒,你憑什麽信口雌黃,汙蔑忠良?”
“我憑什麽?你真該聽一聽北伐之時,臨安城中百姓都是如何議論的。”韓齋溪輕笑出聲,“況且忠臣又如何,太祖豈非周世宗忠臣乎?”
此言一出,裴昀心中頓時打了個激靈。
殺人誅心,這句話,太毒了。
自太祖陳橋兵變,黃袍加身,兵權一直為本朝所忌。先有杯酒釋兵權,後有武官不得任樞密正使,種種規章,都是為了防止武將擁兵自重,威脅皇位。百年之間,不知有多少忠臣良將栽在帝王猜疑之下,狄青、韓世忠、嶽飛......如今,還有裴家。
此言一出,在趙淮心中,裴家已然是沒有活路了。
“所以,裴安是聰明人。”韓齋溪輕描淡寫道,“官家連下數道聖旨,命其撤軍,他就已經猜到了官家心思,不惜最後拚死一戰,死得其所,免得步了當年嶽武穆的後塵。他與那些蠢鈍憨直的武夫不同,如此身死,倒是可惜了。”
裴昀聞言一震,心中不禁掀起驚濤駭浪,狂風驟雨,久久不能回神。
當真如此嗎?爹爹當年已經料到了裴家的結局,故而才背水一戰,慷慨赴死嗎?那娘親呢?娘親又知道爹爹的決定嗎?
是了,二人夫妻同心,相知相許,所以才有了後來黃河殉情,同生共死。彼時彼刻,他二人心中該是何等悲涼,何等絕望!
裴昀僵硬許久,咽下滿腔酸澀,啞聲質問:“如此這般,卻也不該是你通敵賣國的借口,你不必再趁機信口雌黃,混淆黑白!你與那北燕靖南王私相授受,圖謀不軌,難道也是揣摩聖意,順勢而為?南北議和,你敢說你未曾在其間以權謀私,中飽私囊?以那千面郎君假冒太子意圖霍亂朝綱,你是罪魁禍首,難辭其咎!”
韓齋溪沒承認卻也沒否認:“北狄蠻夷,還不配我與之為伍。不過那靖南王倒還算有點智謀。”
裴昀見他口風有所松動,趁機追問:“你是何時與那顏泰臨開始相互勾結?又是如何與他暗中聯絡?你府中那些黑衣死士究竟是何來歷?”
“想趁機探我口風?”韓齋溪警惕非常,嗤笑一聲,“我不過一時疏忽,著了你們幾個毛頭小子的道,你以為我還會重蹈覆轍嗎?就算趙韌親自來審,我也什麽都不會說。”
裴昀死死盯著韓齋溪半晌,忽而輕笑了一下:
“是嗎?”
她自懷中掏出那串墨玉九連環,
“你瞧此物可眼熟?這般晶瑩剔透的墨玉,世間罕有,拿來雕成小兒玩物,實乃可惜,原來韓大人日理萬機,卻還有這般閑情雅致。”
裴昀拿在手中,當著韓齋溪的面,熟練而輕巧的將玉環一個又一個的拆了下來。
玉石相擊,清脆作響,韓齋溪瞥了一眼,卻是不以為然:
“你若無計可施,便不必再白費心機,用這些無謂之物愚弄於我,好不可笑!”裴昀手上動作一頓,緩緩將那九連環放了下來,沉聲道:
“韓齋溪,別以為我當真對你無可奈何。不錯,太祖遺訓,不可殺士大夫,你又身懷丹書鐵券,可免死罪。但我裴昀無官無品,無懼無畏,若能令你認罪伏法,報我裴家之仇自然天經地義,如若不然,用你項上人頭祭我爹娘亡魂,我亦理所應當!”
“你信不信,我現在就能殺了你!”
說罷青鋒出鞘,斬鯤在手,寒光直逼韓齋溪喉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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