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請夏大人代為通傳——”
夏衍濤幾不可察一歎:“隨我來罷。”
崇政殿內,宮燈燭火被匆匆點亮,來來往往的宮娥內侍即便再過小心,仍有悉悉索索的衣料摩擦之聲響起。夜半驚醒的趙韌身著寢衣,肩披外衫,端坐在案前,面沉如水,一言不發。
裴昀一步一步踉蹌著走進殿內,雖正面看似完好無損,可後背衣衫已開始漸漸滲出血跡,混合著汗水,沿著衣擺緩緩滴落在光潔如鏡的地磚之上,發出清晰的聲響。
啪嗒-啪嗒-
待走到案前,她本想躬身行禮,劇痛之下無法自抑,雙腿一軟,就這樣直挺挺的跪在了趙韌的面前。
“臣裴昀,見過官家。”
趙韌對這一切視而不見,如同這不過是一次稀松尋常的會面一般,他緩緩開口,不辨悲喜:
“四郎深夜覲見,不知所謂何事?若是大光明寺佛武會之事,朕已知曉了,此役四郎勞苦功高,稍後朕自有封賞,四郎何必如此心急?”
“不,臣今夜入宮,乃是為了四川置製使白行山一事。”
“哦,原是為了此事。”趙韌淡淡道,“前日川蜀急奏,白行山因病猝逝,當真天妒英才,朕亦十分心痛,已著人擬旨厚葬,特贈五官。聽聞四郎與白卿交情甚篤,還當節哀。”
“陛下可知,白大人並非病逝,而是服毒自盡。”
“人之既死,深究無意,病逝亦或服毒又有何區別?”
“沒有區別麽?”裴昀輕聲反問道,“不知陛下可還記得,當年嶽王爺是如何死的,臣之父親又是如何死的?”
“四郎如此說,是將朕比作高宗,還是比作先帝?”
“陛下以為呢?”
“為了區區一個白行山,你敢深夜闖宮質問於朕?誰給你的膽子?!”趙韌勃然大怒,“不錯!是朕下詔命他進京!朕那是給他機會面聖陳情!你可知滿朝文武參他的劄子都能堆滿這一桌案,你讓朕繼續裝聾作啞,還是忍氣吞聲?是他自己選擇一死了之,他若問心無愧,何以畏罪自盡?”
畏罪自盡?
裴昀勉強從後槽牙裡蹦出來幾個字:“敢問陛下,白行山何愧之有,何罪之有?”
“他少時入學白鹿洞書院,因口角出手推茶翁致死,此為不仁;畏罪出逃投身行伍,此為不誠;駐守川蜀擁兵自重,聚斂罔利逾製建祠,此為不忠;鎮撫無狀,使兵苦於征戌,民困於征求,此為不義;如此不忠不誠,不仁不義之徒,留之何用?”
裴昀聽見趙韌一口氣細數這一連串的罪狀,不禁為何突然有些想笑。
“此間種種罪狀,乃是甄允秋大人上奏陛下的吧?”
日前他遣她去大光明寺,八成也是為了支開她罷。
“你說這話,是想指責朕偏聽偏信,縱曲枉直,昏庸無道?”趙韌臉色鐵青,聲音駭然道,“裴昀,是否是朕縱容太多,讓你擺不清自己的位置了?若無朕明察秋毫,一力相護,你裴昀焉能有今天?單單就欺君之罪這一條,朕早已可以下旨將你裴家株連九族滿門抄斬了!”
裴昀渾身一震,不可思議的抬頭望向他,一時間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面前這神色猙獰的男子,這居高臨下的帝王,這手掌生死大權剛愎自負的九五之尊,還是當年溫潤如玉的謙謙君子,還是她的承毅兄嗎?
究竟是歲月磋磨,還是人心易變,他是何時變得如此面目全非?權力是野獸嗎?是惡鬼嗎?它悄無聲息的吞噬了曾經那個壯志少年,變作了他的模樣,著龍袍,坐金椅,就如當年的千面郎君一般,而他們所有人都沒察覺嗎?
“八年前,就在這裡......”
她緩緩開腔,聲音中透著說不出的苦澀。
“就在這崇政殿中,官家對我道,也是紅妝翠袖,然而青史丹心。”
“士為知己者死,隻為這一句話,我留了下來。八年來我舍生忘死,千裡奔波,絕親友,負師恩,放棄了所有能放棄的一切,但我無怨無悔,因為忠義乾坤,乃是我裴家祖訓,忠君報國,是我自己的選擇。”
“可現在,陛下對我說,早可以欺君之罪,將我裴家滿門抄斬?陛下是否忘了,我裴府全家死絕,早已沒有滿門可以抄斬了!哈哈哈哈——”
裴昀忍不住放聲大笑,笑得渾身顫抖,笑得甚至流出了眼淚。
小師叔公,你當真是料事如神,這最後一次,仍是叫你說對了,我為國為民為君王為世人,到頭來又換得了什麽?
憶及往事,趙韌也不禁動容,他輕歎一聲,放緩了聲音道:
“此事朕一開始便已首肯,欺君之罪日後無需再提了......”
“不,這怎麽可以?君無戲言,若陛下覺得欺君之罪還不夠,臣還有別的罪行可以坦白。臣也是剛剛才得知,當年北伐之戰將陛下捉走囚禁的北燕國師李無方乃是臣親外祖父,如今蒙兀軍中的神偃師、青囊生乃是臣師伯,赫烈汗身邊心腹大帝師巴格西乃是臣師叔公,如此通敵叛國,可還算十惡不赦?臣亦有愧,臣亦有罪,但請陛下賜臣一死!”
趙韌霍然起身,死死的盯著跪在下方之人,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神色變幻莫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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