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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协同卢梦卿一道来到霞飞楼外,便有店里的伙计迎了上来,殷勤地问是否有约。
等九九说完,马上就笑着行个礼,请他们上楼:“中郎将早就到了,小的这就领着您二位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地上了楼,叫伙计引着进了包间。
推开门进去,就?一股凉意袭来,再定睛一看,这包间起码有水生那儿三间正房那么大,桌椅屏风一应俱全,房间四角都搁着冰瓮,正袅袅地冒着凉气。
左文敬穿一身浅青色窄袖圆领袍,萧萧肃肃,清爽利落的样子,起身招呼他们:“九九,卢兄。”
那伙计垂着手在那儿候着,等他们寒暄完,才毕恭毕敬地问:“中郎将,咱们这就预备着开席?”
左文敬点一点头:“预备上吧。”
他做事麻利,知道对面那俩人也不是纯粹为吃这顿饭来的,并不卖关子,从袖子里取了几页誊抄下来的文书,一伸手,推到九九面前去:“你先自己看看吧。”
推完了他才反应过来,带着点好笑的意思,关切了一句:“现在认识多少字了?”
九九原地宕机。
九九神色茫然。
九九梗着脖子,假装很镇定地说:“我先看看再说!”
包间很大,围着圆桌摆了许多座椅。
左文敬便起身坐到九九身边去,维持着一个探头过去就能看见纸张上文字,但是又不至于过近的距离,很热心地说:“你要是有不认识的字就问我。”
九九感动地看了他一眼,说:“好!”
头一张是樊康的仕宦?档,上边详细地?述了他的出生年月,父母籍贯。
少年时就读的书院,多少岁中进士,而后又被授官,从偏远之地的县令,逐年升任从五品江州长史,于任中急病而亡……………
九九对官场之事不甚明了,大概瞧了一遍,有了个模模糊糊的印象,便将这一页纸递给卢梦卿了。
第二张?述的则是樊康的家庭成员。
樊康的父母都已经去世??他毕竟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
有一妻陆氏,妾何氏,妾?氏。
有一女,生于永定三年。
没了。
九九为之愕然,下意识扭头去看旁边的左文敬。
左文敬明白她此时所思所想,当下点一下头,告诉她:“本朝官员的家庭记档,都会在吏部有所记述,这就是我走动关系抄录出来的,樊长史有且只有你这一个女儿。”
这是非常古怪的一件事情。
九九敏锐地察?出了几分不对劲:“既然我是我阿耶唯一的女儿,那当初我阿娘为什么要带着我上京呢?”
“这就是问题所在了。”
左文敬说:“依照高皇帝留下的律令,女儿是可以继承家产的,樊长史在地方上也是要员,必然有些积蕴。’
“?太太竟然不辞辛苦,带着你从江州一路北上,终于抵达?都,可见这其中必然有些不为人知的蹊跷。”
卢梦卿将那张樊康的入仕履历铺在桌子上,手指按住了最后一行字:“或许这跟樊长史的骤然亡故有关。”
“樊长史是在秋天亡故的,没多久,温太太便协同九九进了京,这两件事之前,必然存在着直接的关系。”
他说:“吏部的记档上,写的是病故,而非刑狱之灾,可在那之后,樊长史的独女却在江州待不下去,不得不远走他乡………………”
卢梦卿稍显嘲弄地勾起了嘴角:“大姐姐,我?得,你八成是叫江州的官吏联合起来吃了绝户!”
九九?了一下:“什么?!”
左文敬心里边其实也作此揣测,现下听卢梦卿点破,倒是不觉?讶。
他只是有点不解:“卢兄为何管九九叫大?姐姐?”
卢梦卿打个哈哈:“昵称,昵称。”
九九还在想“吃绝户”的事情:“这从何说起?”
卢梦卿很肯定地跟她说:“樊长史亡故之前,?都一定安排了钦差往地方州郡上去查账。
“若我所料不错,你父?并非病亡,而是在钦差抵达之前自尽了??因为江州的账目大大的有问题!”
同时他也说:“这个问题一定不是你父?造成的,如若不然,吏部就不会春秋笔法记述他病故。”
“我猜度着,江州一定有个本地官宦和?都权贵都心照不宣的巨大的脓包,只是没法儿将其挤破,只能用长史畏罪自杀来将其遮掩住,稀里糊涂地把那一页翻过去了……………”
说完,卢梦卿扭头去看左文敬,朗然一笑:“中郎将,不知我说的对不对?”
左文敬且敬且佩:“还请卢兄恕我孤陋寡闻,先前竟不曾听闻尊驾大名!”
而后他沉吟几瞬,目光不忍地看一眼九九,低声道:“大概两年之前,先帝大行,今上登基,便大刀阔斧地开始清查地方州郡和?都城里各?公廨的账目。”
“东都城内,许多勋贵人家都被搅得人仰马翻,一向富庶的江南,更是重中之重......”
“那时候户部把账盘完,单单江州一州,便欠了国库整整二百六十?两白银。”
九九之前得了英国公太夫人的遗产,林林总总地加起来,粗略估计超过百?两,这已经是一个天文数字了,而江州居然欠了国库整整二百六十?两!
虽然樊康是父亲,但九九默然之后,也不得不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呀......”
左文敬叹口气:“江州本是富庶之地,往前历年里,上缴帝都的赋税从来只有多的,怎么先帝一朝就欠下了那么多?”
“终先帝一朝,又何以不曾清算,反倒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过了?”
九九不明所以:“为什么呢?”
卢梦卿冷笑一声:“因为那笔债就是先帝数次下江南欠下的!”
九九听得怔住。
卢梦卿见她不知道,便一条条细细地数给她听:“先帝可不是光着杆儿,自己一个人背着包袱下的江南,连贵妃带宗亲,再加上宫人内侍、官宦勋贵,加起来整整三万人!”
“从东都出发,乘坐龙舟一路南下,这边排头走出去二十里路了,后边的还没有出东都城呢!”
“疏浚河道不要钱?,不费力??在江州修筑行宫,不要钱?,不费民力吗?”
“在沿河两河遍植奇花?草,以绫罗绸缎为花??这些个东西难道都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卢梦卿说到此?,愤懑痛心之情溢于言表:“就那一次,他带了三万人去江州,为了伺候这群贵人,沿河两河各州郡加起来,起码征调了一百万民夫,多少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说到此处,他神色惨然起来:“都说江州富庶,鱼米之乡,可再怎么富庶,也经不起这么折腾!”
“如今那边想必已经凋敝得不成样子,起码再过二十年,才能勉强缓过那口气来!”
九九听着,只觉得触目惊心:“怎么能这样呢……………….”
“这个昏君!”
她生气起来,猛地一拍桌子,杀气腾腾道:“可惜我那时候还不在,不然我宰了他!”
左文敬听得险些从座椅上跳起来。
卢梦卿起初也是一怔,很快又笑了起来:“像是我大乔姐姐会说的话!”
左文敬对于先帝这些旧事也觉得糟心,只是听九九这么肆无忌惮,也有点提心吊胆。
当下柔声劝她:“九九,死者为大...…………”
九九没好气道:“他大个屁!”
区区一个皇帝!
我九九可是昊天上帝,我说什么了吗?!
别说是下江南,九九连东都城都没怎么出过!
甚至于九九住的都是最省钱的凶宅!
有比这还寒酸的昊天上帝吗?!
再看左文敬无奈的模样,她回过神来,又有点不好意思:“对不住,这事儿跟你没有关系,我不该跟你发脾气的!”
左文敬听得一愣,转而笑了:“无妨,你也是心思耿介。”
九九又问他:“那后来呢,江州那笔账怎么办?”
左文敬神色有点低迷,顿了顿,才说:“到了还是叫?侍郎想法子把钱收回来了,也是因为这份功绩,当今点他做了户部尚书。”
九九惊了一下:“原来他还有这份本事?”
卢梦卿在旁冷笑了一声:“他有个屁的本事!杀鸡取卵,牵条狗去,狗也能做到!”
九九面露疑惑。
左文敬眉头皱起,神色不忍地告诉她:“江州所有的富户,几乎都被榨干了,说得好听些,是毁家纾难,说得难听点,就是敲骨吸髓,盘剥百姓......”
玉照宫。
贵妃的心腹女官从外边进殿,就见贵妃正一人独坐,持着剪刀,将一瓶莲花剪得七零八落。
她知道贵妃心情不好,也知道贵妃是为什么心情不好。
只是思来想去,还是低声劝了句:“娘娘,这时候,咱们无谓再跟太妃走得那么近了......”
从前亲近太妃,是为了联合一位内庭长辈抗衡杨皇后,但以现在的局势而言,实在是没有这个必要了。
她说:“樊家那位小娘子,也不知是怎么了,邪气得很,万家和?家都没讨到便宜,您何苦去招惹她?”
女官有些不安地扭头看了下北门,那是中朝所在。
她压低声音,警惕地说:“娘娘,舅爷传信也说了,那位樊小娘子跟中朝也有关系呢。
贵妃扭头看她,向来神采飞扬、眸光熠熠的人,不知怎么,竟然一下子暗淡了。
贵妃慢慢地,徐徐地,正在走向理智崩灭前的癫狂。
贵妃说:“穗华,我没有办法。”
贵妃说:“两年前,是我哥哥替姓庄的打头阵,去江州逼死樊康的。”
贵妃说:“你知道樊康是谁吧?”
女官愕然当场。
贵妃短促地笑了一下:“不是我要除掉她,是她早晚要针对我,既然如此,不如先下手为强!”
女官从怔楞当中回过神来,迟疑着说:“娘娘,说得冷酷一些,这事儿是舅爷做的,又不是您做的,这等关头,您又何必再去趟这浑水呢......”
贵妃眼底有凄然的光芒一闪即逝。
她??摇头,用剪刀慢慢地将面前的莲花花苞剪得稀碎,那花汁濡湿了她的手。
贵妃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九九一直仔细着时间,估摸着快要宵禁了,就及时地起身辞别。
左文敬有些不舍,挽留她说:“都没有聊完呢。”
“改天吧,”九九说:“很快就要宵禁了。”
左文敬说:“无妨,我给你开条子。”
“那也不成,”九九很守诺地说:“我都答应水生要在宵禁之前回去了!”
卢梦卿听完,就忍不住瞟了左文敬一眼。
左文敬果然脸色一变,很警惕地问:“水生是谁?”
九九老老实实地说:“是我的房东。”
“......“
左文敬忍不住道:“他凭什么管你什么时候回去?“
“他没有管我呀,”九九替水生解释了一句:“是我答应他要在宵禁之前回去的,因为他要在那之前锁门。”
左文敬盯着她看了会儿,不知想到什么,忽的扭头去看卢梦卿,很慎重地跟他说:“人心隔肚皮,有些人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的,九九性情单纯,不谙世事,她管卢兄叫一声二弟,您可得多照应着她一点啊。”
卢梦卿在心里边笑了两声,嘴上说:“好的,好的。”
九九协同卢梦卿一起回去,就见那两扇乌头门还开着,第一进小庄和木棉在住的那间房亮着灯,却没有瞧见水生。
木棉一直都牵挂着,天黑之后,就坐在窗边等消息,这会儿见他们回来,总算是松一口气。
九九左右瞧瞧,问她:“怎么没看见水生?”
木棉指了指厨房的方向:“他说你们马上就回来了,在那儿熬醒酒?。”
她有点惊奇:“没想到你们真就是卡着他说的时间回来了。”
九九与卢梦卿早就习惯了水生的神?,这会儿听了,也不再觉得讶异了。
这会儿知道水生在家,她就自己掉头回去,把门从里边给拴上了。
再进到院子里,就见夜色里俊美如月神的水生温和招呼她:“来喝醒酒?吧,九九。”
顿了顿,又看一眼卢梦卿,说:“卢兄,你也来喝一碗吧。”
卢梦卿说:“好的,好的。”
九九背着手,紧盯着他的脸,慢慢地走过去。
水生恍若未觉,语气和煦,带一点笑,问她:“怎么啦?”
九九先给自己邀功:“我替你锁门了!”
水生笑盈盈地说了声:“谢谢九九。”
九九板着脸,说:“你得拿出一点实际性的东西来谢我才行!”
水生轻轻地“唔”了一声,将那碗醒酒汤端给她,而后又转去看天上的那轮明月。
九九端着汤碗,小口地开始啜饮。
半晌之后,水生低下头,定定地望着九九,语气轻得像是月光:“她穿着羊腿袖长衫,黄褐色的百迭裙,耳朵上戴着一对茨菇叶耳环,流着眼泪,京兆府门前的那只狴犴......”
“她说:狴犴啊狴犴,你真的能明辨是非吗?”
“我这一生,从来没有做过坏事,为什么会这么苦呢?”
九九端着那只空碗,愣住了:“这,这是什么意思?”
水生莞尔一笑,伸手在她眉心一点,从她手中接过了那只汤碗。
水生说:“去睡一觉吧,睡着之后,你就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