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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之缙想了许久,终于想起了在山东翻过的医书。
刚过中秋节,天还没彻底的冷下来,夜晚有蝎子活动也是常事,全蝎是大毒,被连续蛰咬后极其容易身亡。
段之缙在书房听老爷教训的时候带了一个小笼,盖子轻轻打开,里边五只毒蝎四散而逃,段之缙身上涂了雄黄,毒虫避之不及。
而新送给父亲的墨锭里放了引蝎子的草药,全都是医书里的经验。
果然没过多久就听闻段成平被蝎子蛰了,但真是他命大,竟只有一个蝎子蛰了他,大夫看后说问题不大,喝一些汤药五六天就能去毒。
身为儿子,段之缙自然要去疾,到底还是良心未泯,如果段成平悄悄地死了,看不见他的惨状,那死亡就只是一个消息,但看到那伤口的一瞬间,铺天盖地的愧疚感涌上来。
段成平被蛰的地方是右手,蛰在虎口处,整个伤口高高肿起,紫胀的淤血都要将皮撑破开,而被毒虫蛰咬之痛,痛不欲生,才几个时辰,整个人的精气神已经被吸干了。
终究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沉甸甸地压着,在某一个时刻,段之缙的确想要放弃了。
但很快他又狠下了心肠,也只能说是段成平自己造的业障。
难以忍受的疼痛叫老爷的脾气愈发大,摔了药碗打骂仆人也是常有的事情,王虞和施姨娘他们不来,可是周姨娘、陈姨娘还是要来照顾老爷的,陈姨娘得宠,一切近身的活都是周姨娘做。
可怜服侍了那个狠心的人这么长时间,周姨娘尽心尽力,却当了出气包,段成平可不管有没有儿子在场,当着段之缙的面,周姨娘被狠狠掴了一巴掌,段之缙一下子联想起自己挨的打。
如果到这里还能忍住的话,当段成平想要叫施姨娘也过来的时候,段之缙就忍不住了。
他跪在床边问:“老爷,我们不是说好...………”
话没有说完,一个药碗就扔了下来,碎裂的瓷片将他的手背划开,血淅淅沥沥地顺着手指往下流,被悄无声息地擦去,段之缙抬头看着段成平狰狞的面孔,猛然意识到了一个真理:刀剑扎在伤人的恶虎上,那是恶虎活该。
段之缙沉默良久终于接受了现实,无奈道:“老爷等片刻吧,先叫大夫为老爷诊治一番。”
大夫来了又能如何,仍是那一句话,“靠身体来排毒,熬过这几天就好了。”
段之缙一脸不忍:“您看我父亲这种情况,怎么能熬过这几天?即便是他能熬过去,我们做晚辈的也不忍心。我听说阿芙蓉能够止痛,不知道咱们这儿有没有卖的。”
大夫犹豫起来:“阿芙蓉的确能够止痛,只是这个东西是南方的药,我们北地的大夫不常用不是很擅长控制用量,听说这个东西没用好是会成瘾的,而且贵得很,一两阿芙蓉就是一两金。”
段之缙松下一口气,只要有阿芙蓉就行,他苦笑一声:“不劳先生开方,我们自己去药铺抓就行,只是想知道这东西如何使用。”
大夫如实告知,然后进入内室再为段成平切脉改一改方子,背着药箱离开了。
阿芙蓉是上午问的,大烟膏是下午抽上的。
段之缙将一块黑漆漆的泥疙瘩似的东西在灯上烧软,慢慢填入烟斗中,再将灯盏移到榻上小案上,把烟嘴塞到段成平嘴里。
已经被手上的剧痛折磨到精神失常的段成平此时才反应过来,嘶哑着嗓子恶声问道:“这是什么?你姨娘呢!”
段之缙回:“姨娘还在收拾,等会儿就来了。这是大夫开的新药,一两药一两金,用了之后手上便不疼了。”
段成平将信将疑地吸了一口,烟气极为呛人,恶臭从胃部往上翻涌,差点将方才吃下的药顶出来。
段成平刚要大骂,患处的痛感却渐渐消失了,一种飘飘欲仙的快感充斥胸膛,脸上慢慢浮现出满足的微笑。
一口接着一口,段成平安静了下来,手上可怖的伤痕也阻止不了他亲手捧着大烟枪。
阿芙蓉,福禄膏,有了这个玩意儿还要什么姨娘啊………………
段之缙捂着鼻子带众人一块儿出去,没了人伺候的段成平也是安安稳稳的,再也听不见那恐怖的呻吟声。
这期间段之缙又为父亲从道观中买了“金丹”,为吸食阿芙蓉后精神不振的父亲提神。
五六天的功夫,果然如大夫所说,段成平受伤的部位已经差不多好了,镇痛用的阿芙蓉也应该停下。
可怎么停呢?段成平抽阿芙蓉是没有节制的,早已经染上了烟瘾,一日不抽就会抓心挠肝地痒,幸好他有一个孝顺儿子,这样昂贵的东西也紧供着他抽。
阿芙蓉配上道观的丹药,很快拖垮了一个人的身子,到九月下旬朝廷调任的文书下来时,段成平原本还有些英俊的脸皮都有些松,两个眼球金鱼泡一样鼓起来,只是因为阿芙蓉在这里不常见,大家都以为是蝎毒将一个好生生的人折磨成这样。
不过问题也不大,还是可以上任山东的。
段成平离家时家里人都站在门口送,王虞和施姨娘站在门口远远地看,周姨娘也躲在后边不愿意凑上前。
陈姨娘抱着段成平痛哭,求他安顿好之后将自己也接过去,又说段之纬如何如何。
段成平听着答应下来,瞳子不受控制地震颤,注意力难以集中。
最后该说的说完了,段之缙上前给父亲塞了一包阿芙蓉和一小瓶“金丹”,好一副孝子的模样,假模假样地劝道:
“父亲,您蝎毒已经好的差不多了,阿芙蓉该断还是要断。”
段成平的眼睛病态地漂移,枯枝一样的手接过药包紧紧捏住,模模糊糊说了一些话就启程上路,几个家仆紧随着他。
没了段成平,王虞就是这个家中唯一的主子,日子果然舒心得多,段之缙每日跟着秦先生上课,准备院试的内容,只不过他自己心里最清楚,明年八月可考不了试了。
如果段之缙没有估计错,十一月左右段成平的死讯就会从山东传回京城,自己就可以收拾好东西守孝了。
只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段成平的死讯是十月中旬来的,当时段之缙还在上课,匆匆送走了先生便赶来正堂,只见吏部侍郎正隔着屏风安慰流泪的王虞,他身后跟着的差役们将抬着的棺材轻轻放下,里边装的是段成平的尸首。
原本跟在段成平身边的奴才倚着棺材哭天抢地,比死了亲爹还难受。
端王身边的邹文也在,他拽着段之缙去一边说小话,怜悯地看着他。
“你………………你父亲死的不是时候,眼见着就要入王府了,偏出了这样的事情,三年父孝,外边都得天翻地覆了。”
段之缙低头抹不存在的眼泪,手指头往眼珠里碰一碰,酸胀的感觉一下子涌上来,泪水脱眶而出:“含章哥,我爹是怎么死的?”
按理说不应该啊,他是把阿芙蓉用嘴咬着吃了吗?如何这么快就死了。
且用阿芙蓉的死状绝不好看,朝廷见他那副模样不怪罪都是开恩,自己早已做好回江南避风头的准备,怎么今天来的官员还轻声慢语地慰问。
邹文不忍心说,但为人子想要知道父亲的死因天经地义,“这个事情就别跟你的姊妹们说了,你父亲......死的不安生。”
“折子上说,段大人进了山东的地界后水土不服,什么也吃不下去,就算是吃了也会往外吐,人瘦得厉害。过桥的时候似乎是不舒服,从马车上下来醒了醒神,结果身上没力气一头栽到了河里。那几天接连大雨河水暴涨,一眨眼就没了人影,等着再找到时人已经没气了,肚子涨得像扣了一个锅。
后来你们的家奴就去了武州府衙报案,武州府台上了折子。’
段之缙眼睛酸疼,泪水止不住,话也说不出来,在外人看来就是伤心到了极点。
邹文也觉得难受,没想到段大人还有这样的志气,水土不服就停一停何必赶路呢?结果搭进去了一条命。
看来虽是私德有亏,但对朝廷还是负责的。
他拍拍段之缙的肩膀:“你放心好了,你父亲死在上任的路上,朝廷不会薄待他的,已经决定追赠他为正五品郎中。又因为你要守父孝,王府是不能去了,王爷替你求了一个荫生的资格,守完孝不必再考院试,直接到国子监中读书。日后你想做官还是接着考科举都比和外边那些人争强不少。”
这真是意外之喜,国子监荫生,还是难荫,日后做官都不用苦熬。
邹文接着道:“荫生的资格是你父亲亡故给你换来的,你在山东的功劳朝廷还没有封赏。按理说朝廷应该给你母亲上正五品宜人的诰命,也是王爷跟圣上求了恩典,给你母亲封三品诰命,也算是圆了你用功绩换诰命的愿望。”
端王,端王,你怎么对我这般岌岌无名的小人如此之好?
段之缙用怀里的帕子拭去眼泪,“王爷的深恩草民不知做什么能报答。”
邹文一笑:“已经有人替你报答了。你知道秦先生的本事吗?”
秦先生?
“我只知他曾在刑部做过官,升官极快。”
“我也是后来听王爷说的,当年皇上驾临翰林院,问刑名之事,只有你先生对答如流,没熬够年限就拔擢到了刑部主事,到徐九宜一案案发前,圣上已经准备升他做从二品郎中了,说是一飞冲天也不为过,这全都因为他自己有本事。”
徐九宜事出的时候,秦先生才是从五品员外郎,连升六级,就算是插上翅膀飞都没有这么快的,学历史的段之缙直接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邹文:“我也像你这个表情,他能升这么快是因其改进了审讯的方式,不必再动大刑就能审案,千百年来头一遭,圣上如何能不重用?“
古代审讯不叫审讯,一般都是刑讯,进了衙门不先问话,得先上夹棍。
“秦先生走后,他那套东西没人弄得明白。我们王爷问了刑部的老员,东拼西凑了半天也没弄明白,之前王爷想叫你去王府也是为了秦先生,结果前两天秦先生找我,叫我把一个册子给王爷,就是审讯之法。”
段之缙攥紧了拳头,他该知道的,自己算是什么东西,怎么能叫端王另眼相看,秦先生可是纪禅早就盯好了的人。
“先生说了什么?”
“先生求王爷尊重你的意见,不要再叫你去王府,王爷答应了,本来是想赏赐给秦先生些东西,可秦先生拒绝了。我们就想着赏给你是一样的。”
他说着,又从袖子里抽出了五千两银票,“这是王爷赐给你们置办丧事的,以后有什么事情就来找我,你们家的事情都归我管。”邹文把自家的地址告诉段之缙,叫他千万不要不好意思。
“等着出殡那一天,我还来呢,和礼部的官员一起送封赏的诏书。”
说完这句话,邹文也不用人送,和吏部侍郎一块走了,段之缙静默地站在原地,心里翻腾着对先生的感激,然后被一声尖锐的嚎哭打断。
此时朝廷来的人已经走干净了,姨娘们也都从后院出来,陈姨娘和她的儿女趴在棺材上嚎啕大哭,周姨娘被女儿扶着坐在太师椅上,为一片灰暗的前途流泪。
施姨娘呆愣地站着,就如同王虞一般。
王虞从刚才听吏部官员慰问的时候,精神便集中不起来,她脑子里全是两个字??“死了”。
怎么就死了呢?
竟然这么轻易就死了………………
不,其实不对劲的地方早就有了。
眼珠一下下转到段之缙身上,她看着眼前的儿子,把他叫进了小间,叫两个嬷嬷远远地把守着。
“我赐给你的丫头翠佩同我说,你身边的王章总是出去买药,不知道干什么用,还有送行那日,我似乎听到了什么阿芙蓉。”
段之缙知道翠佩是个小奸细,但是说给母亲也不是说给别人,也就任她去了,不过“金丹”一事翠佩是不知道的。现在阿芙蓉暴露了也不心慌,跪在原地点点头。
现在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王虞的眼泪落到帕子上,哽咽道:“我还能说什么,怎么会有抽阿芙蓉抽死的人啊!对于母亲来说是好事,只是你们俩的身份,万一有阴司地狱报应……………”
子杀父,悖逆伦常,真的会平安无事吗?
段之缙起身为王虞倒水,安慰道:“父亲有此一难,不就是报应不爽吗?”
王虞的哭声梗住,段之缙接着道:“当初他想要饿死母亲,最后自己水米不进,又想溺死姨娘,最后自己喝水喝得腹胀如鼓,这不就是报应吗?”
“母亲不必担忧,世上之事大抵如此,横贪暴敛的人生出来败家子,造什么孽得什么果,我父亲养得我这样的儿子,大概也是他该得这样的果。”
王虞用帕子捂住下半张脸,她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事情已经这样也无法挽回,只能殷殷叮嘱:“可怜你这样孝顺的孩子,把自己所有的钱都用来买了阿芙蓉,谁知道你的父亲不争气竟然把这玩意儿当成灵丹妙药日日用,这也怪不得你。我在南方的时候,也没说过还有抽阿芙蓉抽死的。”
段之缙却摇摇头:“母亲,老爷他是溺死的,不是抽阿芙蓉死的。”
王虞打了个激灵,看着段之缙的眼睛喃喃道:“......是溺死的......你下去吧,我自己一个人静一静。”
段之缙听话出门,叫仆人看好了姊妹和两位庶母,不要在太太不在的时候做出祸,又把肖伯带去了老爷的书房问话。
这屋子已经清理干净了,一共放了五只蝎子都已经被抓到碾死,段之缙坐在老爷平时坐的地方,蹙着眉看站着的肖伯,终于想明白了事情,笑着问道:
“你是家里的老人了,很受老爷的重视,现在老爷没了,母亲并几个姨娘父死从子,我就是家里最大的主子了,你说是不是?”
肖伯赶紧奉承道:“这是自然,以后任二爷吩咐什么,咱们做奴才的都不打一个磕巴。”
“我想,老爷的死因应该不像是折子上说的吧。”
肖伯呲牙咧嘴,然后讪笑着回:“奴才虽然不顶什么大事儿,可也知道要是老爷死因不体面,我们这些奴才也没什么好结果。’
段之缙托着腮示意他继续说。
“老爷一路上都用着药‘,吃不下饭脾气也不好,当时走在桥上,老爷是突然发狂从车上跳下来的,然后手舞足蹈扎到了河里,当时还下着雨,四周也没个赶路的人,奴才这才编了瞎话,也是为了老爷的名声。”
原来如此………………
大概是阿芙蓉叫他陷入了幻觉从马车上跳下,神经系统也因为大量的重金属而异常亢奋,一步步把他推入了河里。
也怪不得肖伯要说谎,要是如实说明段成平的死法,朝廷还慰问个屁,不过他也怪机灵,踩着死尸给段家争来了门面,好歹洗刷了一下段成平臭不可闻的名声,也叫一家人跟着受恩惠。
想了想,段之缙问道:“跟着老爷去的那些家仆都可靠吗?不会露出来吧。”
“二爷放心好了,跟着老爷去的都是用惯了的老人,官府盖了章入了奴籍的,绝不会往外说,要是出了差错,奴才的头给您当个球踢。
段之缙看着指天画地发誓的奴才轻笑:“好了,我何必要你的头,你们都是忠心的人,我养你们一辈子。可要是出了事儿叛主,你们也得记着,先编了瞎话骗朝廷的就是你们。”
所有的事情嘱咐完,段之缙疲惫地扑在桌子上,静静思考着往后的路。
丧事办完之后是回淮宁还是留在京城呢?
最关键的是,去了国子监之后是直接参加吏部考试授官还是参加科举成为进士授官呢?